在城市的咖啡館裡
圖/妙熙
在城市的咖啡館裡
圖/妙熙
文/陳冠良
走進咖啡館,似乎都不是真心為了一口咖啡。
我以為咖啡好像天生就是附屬品的配角命運,即便是在名正言順的咖啡館。與友人相約,有時為了消磨一場電影開演前的空檔,偶爾則是打算認真聊兩句閒話;甚或,只不過想要閃避凜冬的寒風,溽夏的熱辣猛浪,而躲了進去取分暖、貪個涼。咖啡,就是這樣拿來配糕餅,配時間,配八卦,配無聊,並且怎麼混搭怎麼配也不違和,皆宜。
我從不一個人待在咖啡館
每天都需要咖啡因,一杯或以上。加糖不加糖,無關口味,全憑心情陰晴而定。不見得是癮症,卻必定戒不掉的習慣了。嗜咖啡並不等於熱衷浸泡咖啡館。現在隨處充塞的咖啡館,看似各具脾氣,各領風騷,骨子底卻是一致關於品味的相互競展較勁。方方面面,包括人,皆然。不能偏頗說是裝模作樣,但過度的營造的表演性質,如我這般性子拘謹又易於分心者,除了無法一個人自然自在於其中之外,更學不來在那個場域裡悠然讀書寫字。當然,也為著讀書與寫字對我來說都是隸屬於私密的心靈活動範疇。
可以獨自在咖啡館安之若素,大概身懷自絕於環境干擾的功夫祕技。一張桌子一杯咖啡,一本書一個背影,合宜地組成一個狀態完整的畫面,可那卻只是暫時的彼此牽繫,實際上,仍是各自的形單影隻。那意象總是隱隱寂寞,不論做什麼、不做什麼,周身都彷彿有化解不掉的心事在暗湧。在不同城市的咖啡館,我曾見過那樣的一個人,陌生人,心裡總不經意多於好奇地對之臆揣著些什麼。然而,如果易地而處,我真是不願意被那樣片面地猜想,任意描摹。
曾經有一段時光,與戀人依賴著咖啡館。雖然,咖啡仍不是主角,甚至不是目的。
彼時,我們分別在兩座島嶼,隔著一道海峽編結相思戀情。每一次再長的相聚終須暫別。黃昏的航班之前,總捨不得其他的事情瓜分了那僅剩的幾個鐘頭。我們喜歡,也只想要就窩在鄰近的那間再平凡不過的咖啡店,靜靜相對,輕輕話語。
以現今普遍的美學標準衡量,那家店的模樣與形式無疑非常老式傳統,濃濃的歐洲鄉村風格是我猶深的印象。入店前會經過一座迷你雅致的小花園,門內則以大面積原木為整體裝潢的基調,而一室暈黯燈光,黃澄澄的暖意,一閃神便讓人像受了催眠曲召喚般地呵欠起來。而喫過的咖啡或糕點,味蕾早已淡薄了記憶。其實,又有誰在乎呢?兩個將要別離的人,只想用眼睛聲音去更細膩清晰地繪記彼此的眉目氣息。就像努力在儲備溫飽思念的糧。
近幾年,氣質攣生般的咖啡館,街頭巷尾,比比皆是。簡約華麗後現代、懷舊復古工業風,乃至飲食型態、展覽模式以及流動的特定族群——這間面善,那家眼熟,距離再遠,都難免對映類似的影子,薰沾近仿的味道。是因為咖啡早已非咖啡館最純粹的靈魂?然而沒有靈魂,就只是大同小異的軀殼罷了。又或者,咖啡館作為一種世代的文化現象,根本上便避免不了共同的氛圍?咖啡館愈長愈一個模子樣,像是一種疫病。感染波及的不單是一座城市而已。
去秋,與戀人東京旅行
慕名專程前去一趟隱身表參道繁囂街廓外,民宅巷弄裡的:OMOTESANDO KOFFEE。
日式的老町屋。竹圍籬,鋪石庭院,幾叢罌粟紅粉,幾株楓樹葉黃。敞開的大片木框窗櫺門後面,便是煮販咖啡的吧檯,那正正方方的一格,就像是立在店口前的招牌形狀。環顧室內,無桌無椅無贅飾,空蕩的素樸裡只點綴一隅十足禪意的盆栽。每個買了咖啡的人,庭子裡,巷道旁,零星散布,隨性不拘地就啜飲起來。
我們刻意到得早,倖免了冗長排隊之苦。晌午前的淺巷子還惺忪地安靜著,手裡一杯氤氳裊裊的咖啡,比和煦的深秋日光更加暖心。咖啡還有三分之二,逐現的人潮已滿溢門庭內外。儘管門前熱絡非常,老屋宇仍一派兀自的氣定神閒。那態勢就好像無情的歲月都摧折不了他,一點點的俗事沓亂,又何須煩惱?
後來,網路上發現,在地狹人稠的東京都,如同OMOTESANDO KOFFEE只提供外賣,不設座席的一爿咖啡店已如雨後春筍,其花枝招展百百款,趨勢勃勃,愈來愈火熱風行。最近,從官方網站披露的消息獲悉,原來這間咖啡品牌的創始本鋪已於去年底熄燈收攤了。內心小小慶幸及時親履拜訪過了之餘,也難免絲絲嗒然若失……欸!我悵然的竟是那清幽町屋陡然復歸消寂,卻不怎麼惋惜那一口咖啡的濃醇滋味——這大概也就是我以為咖啡終究無法逆轉的配角命運了。
比起以前,現在已經不常與友人約聚在城市的咖啡館裡。即便有,真的也坐不久。是過了清談的年紀,也是人間煙火染深了,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塵事與情懷可資清談。至於,那些咖啡館如何相似相類,可能只屬於我個人主觀意識的挑剔或偏執。在一直都匆匆忙忙的城市之中,總不乏有人需要一間習以為常或不期而遇的咖啡館,歇一歇偶然徘徊的心情,緩一緩總是疾促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