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南宋還有一位詞人，名叫黃機，字幾仲、或幾叔，性好讀書愛竹，住家前後均種修竹，因號竹齋，浙江人，其生平不詳。只知與岳珂、辛棄疾、郭應祥等有詩詞唱和，大約也是宋孝宗、光宗（一一八○～約一二四○）時代出生的文人，曾經做過州郡的官員，後來退隱故里，著有《竹齊詩餘》一卷，有九十六首收入《全宋詞》內。

明儒毛晉將他錄在《宋六十名家詞》之列，跋其詞曰：「竹齋不泛寵柳嬌花、燕頡鶯頏等語，何愧大晟上座。」清儒李調元《雨村詞話》中亦云：「黃機竹齋詩餘，清真不減美成。」說他的詞婉麗清純，不亞於周邦彥。此說只對了一半，不錯，黃機的小調詞令，的確頗為委婉纖麗，但是他的長調吟詠，卻是相當沉重淒涼、慷慨激昂，頗有辛棄疾的風味。

因為黃機的長調詞篇，大都是與岳飛之孫岳珂，以及辛棄疾等人和韻，內容就聚焦在時局國事方面，摒却鶯燕花鳥，所以不能全與周邦彥的詞相提並論。《四庫總目提要》說得對：「黃機贈岳珂諸詞，皆沉鬱蒼涼，不復作草媚花香之語。」清儒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也認為；「黃機〈虞美人〉詞慷慨激烈，髮欲上指，詞境雖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此言不差。

竹齋有六十多闋小令（五十八個字以內），大都叙情描景，惜春憶舊，旖旎婉約，近乎周調，毛晉說他「寵柳嬌花」，確是沒錯，如〈浣溪沙〉有句：「柳轉光風絲裊娜，花明晴日錦斕斑，一春心事在眉尖。」又如〈柳梢青〉有句：「春風花柳齊開，只喚做、愁端恨媒。一片衷腸，十分好事，等待回來。」他不但寫景，而且言情，把「相思」嵌入詞中，强調情緒的振輻：「相思繞遍天涯路，相思不識行人處，多病怕逢春，那堪春正深」。又如：「人間闊，雁參差，相思唯有夢相知」、「簷鳴細雨，岑岑，滴破相思萬里心」、「綺窗撥斷琵琶索，一一相思，一一相思，無限柔情說似誰」、「相思纔信相思苦」……像這些無限相思的小令，的確相當婉約雅緻。

不過，竹齋的小令，也有幾首是由衷有感而作的，自然流露了他對朝廷時局的感慨，如這兩首〈霜天曉角〉詠儀真江上夜泊：「……詩情吟未足，酒興斷還續。草草興亡休問，功名淚，欲盈掬」，又詠金山吞海亭：「長江千里，中有英雄淚，卻笑英雄自苦，興亡事，類如此……」，還有一首〈清平樂〉詠江上重九：「……誰憐鬢影淒涼？新來更點吳霜。孤負萸囊菊琖，年年客裡重陽。」這些詞句，多麼沉鬱淒愴！

他有三十餘首長調（九十一個字以上），有些是與岳珂和韻的作品，岳珂是岳飛第三子岳霖之子，文武兼備，時任淮東總領制置使，黃機稱他「岳總幹」，這些詞中，所詠的都是攸關家國大事、人生遭遇，所以詞多悒鬱，語溢感慨，《白雨齋詞話》中陳廷焯評得一點也不錯。

看他這首〈六州歌頭〉次岳總幹韻：「將軍何日，去築受降城？三萬騎，貔貅虎，戮鯢鯨，洗滄溟。試上金山望，中原路，平於掌，百年事，心未語，淚先傾。若若纍纍，印綬偏安久，大義誰明？……」他是多麼期待光復失土，重整河山！對江北故園，懷念不已的心情，與岳珂唱和的詞語中表露無遺：「隱問君，短牆修竹，故園何處」、「長年為客，楚頭吳尾」、「世事翻雲覆雨，滿懷何止離憂」、「歸夢不知家近遠，飛帆正掛天西北」。當時南宋偏安一隅，天涯遊子心情，望鄉思故，無限悽涼，只有向岳珂渲洩苦悶，尤其是這幾句：「綠鬢將軍思飲馬，黃頭奴子驚聞鶴。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說得是多麼悲戚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