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妻說您愛美。樸實低調自戀那型的。
您其實很愛美的,一直把自己整理得很妥適的,雖非麗質天生,但一瓶倩碧就是可搽臉抹身、護手潔膚的萬用保養聖品了,連口紅都是一色到底的地攤貨、平民款,您就是如此簡簡單單、樸樸素素、恭恭謹謹的。
盼著盼著,家裡終於添購了一台中古二手的縫紉機,您便開始喜歡隨意剪個布車東縫西的,順便閒餘在家接些縫紉代工的外快,以貼補家用。燈下,您戴起老花眼鏡,穿了彩線、繞了梭心,踏板喀啦喀啦上下翻動,就織起了一整匹的綺羅人生。家裡因此而變繽紛了,您老愛給椅墊、書封、桌面、椅腳、幕簾,甚至是電話、面紙盒、體重計隨興添個春色,作個美美的拼布套,像穿了衣、披了裳,家中稀微隱晦處的黑白影像裡,頓時都彩色了起來。
偶爾興起您也織提袋、車布包,準備隨時動身就可攜提的小行囊,哪知您那天竟真的執意揹起小行囊,頭也不回地兀自離棄這個家,獨往遠方淨土之境……
妻特別說,您最愛作洋裝,春秋時節總會依著流行的色系,為兩個女兒和自己添些體面的行頭。兩個女兒都傳襲您愛美的好基因,其實不用您操心,倒是您自己,每件體面的服飾行頭,都不是趕流行、追時髦,全是為著支撐爸爸商業應酬的門面,有您高雅亮麗出雙入對相陪著,這對伉儷齊心拚闖商場業務,絕對令人稱羨的。
那年姐姐要出嫁了,您拉著鄰居阿姨找了老師傅,為自己訂做了兩件旗袍,說是要在兩位女兒的婚禮上一展海派風、東方美。果然不久後的姐姐婚宴上,赭紅絲綢鑲上中國結,立領盤鈕、襬側開衩盡現雍容儀態,除了姐姐當屬您最炫目耀眼,更差點搶了新娘的風采焦點。賓客們簇擁著,紛紛稱羨您合身服貼的旗袍,其剪裁俐落、手工細緻,其風姿綽約、落落典雅,著實為姐姐婚禮增色添彩不少,那停格在相簿裡最燦麗的記憶框框中的,是您早就為姐姐精心布置的娘家贈禮。
另一件黃綠斑織的旗袍,您一直沒有機會再穿上、走我們婚禮的紅毯,孤零零地懸在妻的衣櫥裡,等著主人的萬千祝福。
每每打開衣櫥,與那件旗袍驚遇,我總會無端浮現著好幾幕「慈母手中線」場景的微電影片段:您緩緩攤開布,粉筆在深深淺淺的月光下,描繪出記憶的原型,剪刀順著往事的演繹,裁挑出一匹狂放而不規則的幾何圖案花布,然後,車縫機隆隆響著,彷彿闖進喧譁熱鬧的節慶祭典,繼續沿著縫線走,在左邊會遇見山洞般的鈕扣眼,一洞又一洞地,鑿穿慈母心,等待一線光被照見,而右邊,在對應的位置,相逢等距且纏成中國結的鈕扣,是那樣的心結如繭,這條被汩汩血脈灌溉過的水路,氾濫過糙的雙手,您就等在那裡,展臂迎接、準備好一件件幸福為女兒穿上……
妻說您顧家。簡單樸素恭謹那型的。
煮飯做菜是您最為津津樂道的專長,好幾道拿手的客家特色料理絕活,張羅著家裡每一副碗筷的飽腹,總在您鍋鏟間盤算得精精準準的。您承繼的硬頸精神,在餐桌盤碟上、在便當盒裡,甚至在每一張口的挑剔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那正是最能見證您刻苦耐勞個性的真實存在。我真想自己也是座上賓的一員,舉箸落匙間盡享您的廚藝展演。
不過朦朧之間,我彷彿瞥見那幕您在世時家人圍爐的最後景象。您一派雍容端莊,淡施脂粉、素面灰髮的,泰然自若如許,而爸爸守在您身邊像一個忠心的貼身武士,摯誠守護著皇后。幾碟熱騰騰的菜餚剛上桌,添好飯,爸爸起身為您夾了菜、盛了湯,輕聲催您勸食療身……,這一刻,眼前的這對老夫妻不再是皇后與武士,而是勇敢的老國王伸出臂膀、扶持照顧病弱的幼女,愛,此時此刻最最真實。
家前門有一畦小園,鋪上草皮岩磚、擺上花器盆栽,甚至排列了種植箱、堆了土、撒了種、接了水線,您便悠然地開始當起都市農婦來了。雖不致花團錦簇、菜茂葉繁,但每每進進出出,途經門前的一小座花卉博覽會,總激起些小小悸動,不僅怡情萌興,行履其間更是養心。隨著四季易變,您追著節令時歲,換栽些菊蘭、種點玫瑰、植個三色堇之類的,我不知道您一生,酖看花色幾回?相應您身處的騷動年代而言,那真是來不及浪漫與優雅的觀覽,因為青春也只不過才燦爛著那幾年而已!
而今,我們早已不關心花能綻開得多麗茂、菜能收成得多豐碩,反而關注在意著爸爸已臨耄耋、白皚皚的髮鬢和他獨住蟄居、黑壓壓的仄室。好幾次我們都偷偷看到,爸爸拜對著佛桌上您的牌位,默默跟您抱怨感嘆,我老了。
您還是個道地的蒙古大夫,一罐玻璃瓶裝、紅標「上標油」仿如就能醫治百病,頭痛腰痠點上兩滴,輔以推拿即能見效;胸悶腹絞塗上數道,輔以按摩便是良方,說也奇怪,小小一瓶,實不起眼,但每次循例處理都能藥到病除。妻因為確實好用,偷偷占為己有迄今,只要稍有任何撞傷瘀青,它就扮演急救箱的救難角色,幫您看護著全家的保健。看著妻扶起兒子受傷的腿,在足踝處抹上膏油,一邊按撫一邊掉淚,真不知是油味太嗆眼鼻、還是思念太想母親……
二十年了,忽焉竟然已經二十年了。
迄今,甚至以後的永遠,我們對您都還烙著永生不褪的懷念傷疤。傷疤一直爛著瘡、滲著血、結著痂,對生之寂然遠走,死,也只剩懷念足以聊慰傷痛。
再登上妙法寺的殿階,我一步一步數著歲月攀往天堂的茫茫去路,即使您或許已不在那裡了,但每趟向回憶朝聖的遠途就算步履艱難,我們都願再再迢赴。是的,或許死亡並不像我們壯懷高歌時,所粗淺認知的那樣崇敬,遙遠的告終,漫長生命濃縮簡約至一罈骨灰,真是該莊嚴謙卑地面對,我們對生命的學習都不夠啊。生命進程至此絕然停止,葬於此、永眠於此,黑暗一世跟隨,小小陶甕裝入龐闊豐盛的生命,喔,那樣無法描摹的孤寞與荒涼,怎地永生承受其煎熬?
而慶幸您安然無罣他奔極樂,我們涕泗號泣卻也無奈抿嘴擠出笑容,為其歡喜往生,如此免得牽念不捨人世纏扯種種。而筆下擬寫的您,許是一種最虔誠的儀式紀念,是感嘆生命之猝然離赴,是對應荒疏表情後的濃濃離緒,也是喪慟後心靈的脆薄孱弱,更是哭乾淚之後還要嘶喊乾嚎的情感躊躇……
之於生死、之於一瞬永恆、之於天上人間,這些都是我聽來的悲歡故事,崢嶸地長在我未曾謀面、卻一直栩栩活在心中的妻之母——林鍾秀美的孓然一身裡,千萬福佑。
未見;再見。二十年後,我重新再認識了您。媽媽,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