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文曄/台南市東區成大法律系三年級
我的阿祖常常如此,一躺在大樓中庭的搖椅,就什麼也不做,只是默默觀察鄰居。阿祖雖然身體硬朗,但終究無法抵抗重力,脊椎經過地球長時間的牽引,每天每天累積著不可見的位移,終於也日漸佝僂,造就今天溫柔的曲線。
她時常就這樣坐上一下午。只要到阿嬤家,沒看到阿祖,那就是在樓下的中庭。記得小時候,她常拿東西給我吃,跟我說話、談天,但內容是什麼,其實我已經不記得了,我不想承認,但真的就是這樣。現在想來,我對她一點都不了解,她的形象,是由阿媽、阿母的口中拼湊而成的。
記憶裡總是環繞白色光芒,她的聲音和五官都是一團光霧,遮遮掩掩的,只看到她手裡拿著東西招呼我,我無法看見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在微笑。我其實很健忘,但不會全部忘掉,每每只能記住某些部分,例如輪廓、聲音。僅能記住一個人的局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是這麼重要的人,這真是讓人自責的事情,所以我決定從阿母口中重新建構阿祖。
阿祖在一個平靜的夜晚過世。那一晚的記憶異常清晰,阿母接起電話,是阿媽打來的,我雖然聽不到內容,但是從阿母的臉色便可略知一二。掛掉電話後,她催促我和弟弟上床睡覺,並且對我們說了些什麼。那時候的我們聽不懂,只知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回房換了衣服便開門離家,我縮進被子裡,眼淚默默流下,毫無來由地。那晚記憶還是如此清晰,但我卻想不起那張臉。
我已經快要忘了跟阿祖相處的所有細節,情節泛白。每當那些白光環繞在我的視線裡,就是一次一次的提醒我,能夠被記得的,一定比相處過的細節還要少很多。某次夢裡,我嘗試著往光裡伸手,試圖摸清阿祖的面貌,或聽她如何說話,但光線愈發的強,周遭細節非常清楚,噴水池的女體雕像、管理員藍色制服、竹編的搖椅、寬鬆老氣的衣服,上頭盛放一朵大紅花……還是想不起那張臉,直到一切變得蒼白,我又再度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