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失學,在戰亂中拿起槍桿,我的生命早期,根本與毛筆絕緣,誰知後來竟「煮字療飢」,以筆耕為業,當初全沒想到。
甭把耍筆桿一甲子,看成和書法有關,那根本是兩碼事,我寫稿用硬筆,只消把字寫得像字,讓排版和打字人認得,就大功告成,而我的一筆爛字,可說是:奇醜無比,一無是處,排版工人譏我的字是「烏鴉拉屎」,朋友嘲弄我說:「這哪算字?像夏威夷女郎跳草裙舞,用不了三五行,就讓人眼花撩亂,天旋地轉。」
我的書出版得多了,薄擁虛名後,討簽名的,求「墨寶」的接踵而至,對我而言,這可是「一個頭兩個大」的糗事,順人之請,是「丟人丟到外來國」,一體婉拒,又落得「不近人情」。蓋因現代社會,只重「名」,不重「實」,我的字丟入字紙簍,連字紙簍都會嫌髒,居然還有人要,算是奇哉怪哉!
我娶了寫得一筆好字的太太,她家學淵源,毛筆字極有根底,但嫁我後,一年一個孩子,又連生六胎,把她弄成帶小孩,做家事的主角。根本無暇弄筆,何況我又粗心大意,連毛筆也沒買給她,平白的糟蹋了一個書法天才,真箇是「罪莫大焉」。
直至我笑話鬧多,糗事出盡,這才有所警悟,自己買了毛筆,也為太太買了筆墨紙硯,但她那時,已經心餘力絀,寫不動了,但我仍抱著一廂如意的想法,高價買入和張大千同規格的極品毛筆,「扛鼎」和「醉葫蘆」,想來個「絕地大反攻」。
筆是買了,但我忙著出國演講,又忙著寫新書,根本忘記用它。有一天,一位航空公司董事長,請我寫一幀橫幅中堂,我在慌亂中,想起曾有買過的高價精品毛筆,翻箱倒櫃的找了一夜,結果,筆是找到了,拔開一看,筆毛卻被蛀蟲啃掉大半,不堪使用了也!我恍然得悟:我對待一支毛筆,不是正如對待我太太一樣嘛!
我雖算不得壞人,但盡為自己打算盤,在德行上,確有重大的虧損。為此,我歷年來搜羅古帖古硯,更遍購名筆,希望能和太太一起練習毛筆,更能以她為師,寫一些不讓人笑掉大牙的毛筆字。我太太搖頭說:「世上事,有些可以速成的,唯毛筆與圍棋極難速成,毛筆的勾、點、撇、捺,圍棋的角邊死活,都得要從幼小訓練,從沒有七十學棋,八十學書,還望有成的,你死了這條心罷!」
對於圍棋,我算是死了心了,因為我下圍棋五十多年,還祇是個九級王,我的一個小孫女,前年冬剛學圍棋,我讓她九子加掛風鈴(十三子),結果還勝她一百子,但今年夏季,我只讓她先,還輸她二十子以上。
古云:「失其一,不可失其二」。圍棋已放棄了,在書法上,仍不可不作一番垂死的掙扎,我常常午夜不寐,起身讀帖,揣古人心胸,摩古人筆意,想寫出一點像樣的字,但缺乏基本功,點成不成點,豎難成豎,眼高是「空言」,手低是「事實」,誠可謂:「毛筆書法,難矣哉!」我太太勉我曰:習字幼者臨帖,取其筆劃功力,自是必然,但老來習字,注重感悟,取法自然,覓取感悟,盡自性而為之,則可盡摒世間書體,盡得造化精髓,爾可試為之!」
於是乎,我觀殘壁,入枯林,以冰壑為師,在尼泊爾、西藏、阿拉斯加,觀雪山冰壑,觀枯林墨色,體悟大自然的運筆之妙,忽然有感,頓生體悟。
在北極旅途中,山麓的枯枝,山腰的冰壑,都成為極妙的書帖,那彷彿是金石作品中之陰刻與陽刻,刻出自然中神妙的景象,通常,陰刻的筆畫是飄搖的,由於風吹樹動,難在瞬間固定,而冰壑可稱陽刻,它可以經久不變,把那些字跡形象,以較長時日,留在山上。
七月間,應子孫之約,作北極之旅,闔家團聚之餘,我最關心的,不在於見到多少鯨魚,看到多少海豚,而是識得多少冰壑,得到多少感悟;航經兩岸,冰壑無數,那些冰壑,全是山林窪處冰雪堆積而成的,自然交織、縱橫展佈,有些彷彿是黑白抽象畫,有些真像是中國傳統的書法,它確是涵蓋了中國書法當中的勾點、撇、捺、槙、直……等等的質素,幽古雄奇,氣勢奔闊,真使人嘆為觀止。
在十多天的航程中,我以虔敬之情面對無數的冰峰,體悟中華傳統書法與天地通的特質,我試將大自然寫在山峰上的字,稱之為「冰壑體」。冰壑體的結構,和一般書法教學的要求迥異,字形字態,千奇百怪,完全不受世俗結體和行列的拘束,它大小夾雜、錯落有致,充分展現出自己的參差,具有一種令人屏息的震懾感,這是我在各次書法展場中,從沒遇到過的;唯一比較接近的一次,是佛光山在台北道場所舉辦的「歷代書法大展」當中,所展出的明初名臣方孝儒所寫的巨幅中堂,這位寧可滅十族而不墜志的大明烈土,並未以「書法」名世,但他的書法,字字風雷,實近於「冰壑體」也。
我太太在船舷邊找到我,看我癡癡呆呆,就問我在想什麼?我說:「在想冰壑體。」她說:「它是冰壑體,你卻是爬爬蟲,你大半輩子不給我買毛筆,我都變成爬蟲類了!你這輩子,少做大頭夢罷!」一言儆醒夢中人,誠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