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黃議震

民國九十八年五月一日，張隆延先生度過了一百零一年的悠長人生，於紐約辭世。在王鼎鈞先生撰錄的〈張隆延（十之先生）年譜初編〉裡可窺其一生的精采造就，其前半生在時代的洪流中清廉為官，之後幽居紐約，無畏無求，舉重若輕，一派文人身段。

張隆延先生生於清宣統元年（一九○九）的官宦之家，祖父張景春官拜蘇淞鎮總兵，父張鳳藻為郵傳部郎中，家業富饒，先生十九歲時從吳梅習宋詞，後以〈箋註周邦彥清真詞〉一稿，獲黃侃賞識而收為入室弟子，與潘重規、林尹、高明、劉賾、龍榆生、劉太希同列門牆，先生日後博厚國學則根源於此。

先生於民國十七年入金陵大學政治系就讀時，因景慕胡光煒書學及文學上之見解，而與高文、曾昭燏三人同叩頭呈遞門生拜帖，而胡師為李瑞清嫡傳大弟子，李論書習書主張「求篆於金，求隸於石」，先生師事胡師自是一脈相承，於是胡師指定先生以《何紹基臨漢張遷碑》為範本臨寫，達三年，期間先生也因胡師中年以後致力漢簡而心追手摹痛下工夫，自此先生隸法能直接漢人筆法。

先生承繼李瑞清玉梅盫一派，自是遍臨各碑，「上自甲骨、鐘鼎、散氏盤、毛公鼎、漢磚文、禮器、乙瑛、王遠石門銘、北齊泰山金剛經、張黑女、張猛龍、陳摶開張天岸馬聯、下至於鄧石如；在帖學方面則自王羲之、智永，尤其是蘇、黃、米三家，領會尤深！」（註❶）爐鎔道藝的張隆延先生，在書法上的造詣，為識者能「以意感，以神通」。

處於大時代轉折點的張隆延先生，於民國二十二年赴法，入南溪大學，三年後得法學博士學位，同年返金陵大學任憲法及法學通論教授，並將本名龍炎改名為隆延，以《中庸》中「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而字十之，並號罍翁。

民國二十七年，先生自陪都重慶赴柏林，任職於駐德大使館，自此展開遊歷於德國、英國、美國、法國、台灣之間職業生涯的流轉，期間入牛津大學貝利奧爾學院（Balliol College, Oxford）研究立法原理、於哈佛大學法學院從R.Pound研究法理學，後應駐美大使顧維鈞先生之邀，進入聯合國籌備委員會任職，並參與了聯合國憲章的起草。

民國四十六年應教育部長張其昀之邀，先生出任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前身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先生對於台灣早期文藝現代化運動常予鼓勵，更在家中舉辦周日午後沙龍多年，讓年輕藝術家能共同切磋、分享作品，而其發掘姚一葦、李泰祥的經過，至今仍傳為藝壇佳話。

而其提攜、關愛後進之舉，在十多年前劉國松發表於《自立晚報》的〈救命的恩師──書法大師張隆延〉一文可見一隅。

民國四十九年三月二十五日美術節當天，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現代藝術展覽」，「有二、三十個現代畫會參加，並定於下午二時舉行開幕式的同時，宣布『現代藝術中心』成立，並由巴西大使頒發前一年獲得聖保羅國際雙年展榮譽獎的秦松獎狀。可是就在開幕當天的九時許，由梁氏兄弟帶領的反對派人馬，硬指著當時的焦點人物秦松的一幅畫，說是畫中有一個『蔣』字，並且是倒過來畫的，明明是『倒蔣』的意識，於是館長包遵彭一聽，嚇得面色發青，立刻命人將之封存起來，等待情治機關來查證。」（註❷）

一時，畫壇風聲鶴唳，許多畫會發表聲明退出，「現代藝術中心」也隨之宣告流產，此時已轉任教育部國際文教處處長的張隆延先生，宣布加入「五月畫會」，同時廖繼春、孫多慈、王壯為、虞君質也跟進入會，以表示支持這群年輕藝術家，一場即將演變成政治風暴的美術事件，突然戛然而止。

事隔幾十年後，高齡八十九歲的張隆延先生返台與劉國松教授談起往事，才揭開謎底：「當年在秦松『倒蔣』事件發生之後，我立刻跑去見蔣經國先生，向他保證，你們的思想絕對沒有問題，這只是藝壇保守派打壓年輕人。經國先生最後說：『你是專家，我相信你。』」（同註❷）這也解釋了二十多年後，秦松請人索回畫作時，封存的原封條依舊，情治單位根本沒有開封查證的原因。

註解：

❶出自〈張隆延先生紀念文集〉之傅申教授「堂堂乎張，隆古延今」一文，信誼基金會出版，二○一四年十一月初版。

❷劉國松教授的〈救命的恩師──書法大師張隆延〉一文，登載於一九九九年四月三日，《自立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