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欣
阿龍要到台灣去念書,不僅對金木嬸來說是非比尋常,對於經年守著自己家園的西埆厝村民來說,更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因而到下午阿龍要走時,無論是在田裡工作的或是在家忙著家務的,大家都放下手中的工作而聚到金木嬸家來,就像自己的兒女要出遠門似的,想好好再看他一眼。
「船上冷,別忘了多穿衣服哦!」
「到城裡去,要先去買包暈船藥哦!」
「阿龍仔!這幾個雞蛋是剛剛煮好的,帶到船上去吃,比較不會餓。」
「到台灣後,要記得趕快寫信回來,免得你阿嬤時時掛心哦!」
「阿龍……」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見和關懷,金木嬸反而一句話不說地愣在一旁,腦後的髻鬆鬆垮垮,將掉未掉地掛在那兒,細小的眼睛裡布滿血絲,一件黑色而寬大的外套罩著她瘦小的身子,給人一種不堪負荷的感覺。她就那麼靜靜地站著,阿龍被那些熱心的鄰居圍在中間。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孫子似乎離她好遠好遠……
「阿嬤!我要走了,您要好好保重!」阿龍到她面前,金木嬸才回過神來,看見孫子正拉著她的手。
「哦!哦!我,我知道,你也要自己照……照顧……」
阿龍彎下腰,替阿嬤擦乾眼淚,然後提起背包跟眾人道別,背包經阿龍一提,兩邊便像漏風的氣球一般凹了下去,乾乾扁扁的,提在阿龍手裡,就像老鷹捉小雞般絲毫不費力似的。他愈走愈遠,終於在一個拐角的彎路中,沒入路旁的相思樹林,而消失在眾人的眼中……
西埆厝在阿龍走後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除了郵差帶來阿龍的消息時,會在村裡掀起一陣波動,而成為他們聊天時的好話題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便在單調寂寥中如一條平穩的小溪緩緩向前流去。
金木嬸依舊穿著那套泛白的舊衣服,腳上踩著拖鞋。大清早常可看到她在菜園裡拔草、澆水,要不就是拖著一大臉盆的軍服到村外那個大水池邊去洗,而她身後永遠跟著那條養了好幾年的老狗哈哩。一到晚上,如果你在遠處或對面山丘往下望見村裡在黑暗中有一點幽微而迷濛的亮光,那必定就是金木嬸在燭光下縫補或修改軍服了,亮光常常直到深夜。破舊的裁縫機器往往發出嘎嘎的聲響,在寧靜而淒清的夜裡聽來特別的響亮而刺耳,就像一個老人在寒風中啞著嗓子咳得喘不過氣來似的。
冬天在浯島是猖狂的。
雖然遍地的木麻黃、相思樹、尤加利和滿山丘的松樹及村裡那棵高大而茂盛的老榕樹依舊是一片蒼翠,然而遍地的草都枯了,苦苓樹光禿禿的枝幹在冷風中顫抖,生命似乎已暫時死去,偶爾看到一、二頭耕牛在田埂上啃著乾枯的草,或是去年貯在倉庫中晒乾的花生藤葉。遠遠望去,整個島上在寒冬中雖因那些常綠樹木而透露些許的春意,但仍是蕭蕭瑟瑟的,然而年的氣息卻隨著冬天的腳步漸移而更濃更厚了!
西埆厝的大大小小也都忙碌起來了。
大人們忙著到城裡辦年貨、蒸年糕、大掃除……小孩子則跟著大人身旁,樂得團團轉,老仰著小臉問媽媽:「還有幾天過年?」或扳著手指頭:「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的數著過年的日子。
而最興奮的該是金木嬸了。阿龍已經放假,只要有船就會回來了。她白天如陀螺不息般忙著,待晚上一切準備就緒後,躺在床上,腦子裡總想像揣測在外數月的孫子的模樣及種種,該又長高了吧?胖了?瘦了?「可憐的孩子,不曉得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呢!」這一想,心頭便亂糟糟的一團,再也睡不著了。最後她總想到:「阿龍每次寫信來都說很好,應該不會吧!」這麼自我安慰一番後,她才會勉勉強強的睡著了。
阿龍終於回來了。
熱熱鬧鬧的一群人都擠在金木嬸家看阿龍,他仍然是高高瘦瘦的,除了穿著便服,頭髮長了,看起來並沒啥兩樣,而架在鼻梁上的烏絲眼鏡映著那張白皙的臉,則使他看起來更斯文而富有書卷氣,然而看在金木嬸眼裡卻是老大的不忍。
「你怎麼瘦成這樣子?不要捨不得吃啊!」
「阿嬤!我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您放心好了!」阿龍笑著回答。
「瘦是沒關係,少年人嘛!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三叔公瞇著眼睛望著阿龍說。但是金木嬸可不這麼認為,於是在過年期間為了要替孫子好好補一補,金木嬸幾乎把養的雞都派上用場,一下子燉雞,一下子炸雞……吃得阿龍一看到雞毛都要起疙瘩了。
隨著炮竹聲的消逝,年假也跟著結束了。
阿龍又走了。
因為阿龍堅持利用暑假在台灣打工,所以只有過年他才回來。金木嬸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小孩子一樣,常盼望著過年趕快來到,因為只有過年他們祖孫才能相聚。然而也只是短暫的幾天,而後就像一陣風似的,一過完年阿龍便又趕著回學校去了。
於是,年復一年,金木嬸依舊守著那間老屋依舊等著她孫子的來信;依舊等著她孫子一年一度的回家過年。在海島每年冬天,總會有一大群的雁鳥飛來,春天時便又紛紛的飛向北方,金木嬸覺得她孫子就像那群過境的候鳥一般,來去匆匆。
春去秋來,四年的時間便在這種期盼和等待中流逝。
似乎是一帆風順的,阿龍一畢業又考上了研究所。研究所畢業時他就結婚了,雙喜臨門,金木嬸高興得不得了,為此還開了數桌宴席請全村的人,雖然,阿龍本身並沒有回來。
「金木嬸!您好命囉!不用再艱難受苦了!」碰到金木嬸的人都這麼說著。
「哪裡有?生來就勞碌的人哪!」金木嬸雖然一再謙虛,而心裡實在也是為這孫子感到自豪。
二年後,阿龍由於他岳父的資助,帶著妻子出國留學去了。
年,又在孩子的歡笑聲中來到。
辭歲後,金木嬸拿著香,在她老伴的神主前祈禱著,嘴中念念有詞:「金木啊!你的心願我已經完成了,你應該滿意吧!孫子如你所願的出人頭地,現在出國去了,好幾年都不會回來陪我們過年了。金木,你說!我,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啊?」她抬頭看著掛在正廳中金木的遺像,而畫像上的金木似乎也以一貫的笑容默默地望著她。遺像在她的眼中逐漸的模糊起來,而金木的笑容也跟著漸漸的擴大,擴大……
走出屋外,黃昏的暮色自四方籠罩過來。
一聲嘹喨的鳴聲掠過,金木嬸抬頭一看,一群雁鳥正排成人字形飛過天際。她不曉得,這群候鳥明年是否一定會再回來?
雁鳥愈飛愈遠,愈遠愈小,最後只剩下淡淡的一點黑影,終於消失在漫天絢爛的雲彩中……
附記:浯島為金門之別稱。又:其中之地名非實際之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