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楊錦郁

一隻越過印度洋而來的星龜，安安靜靜的佇留在客廳玻璃書櫃一隅，隨著時光的更迭，玻璃櫃中的東西多所汰換，但星龜始終在那，超過三十多年，或者更久。龜殼上朵朵赭黃的星狀花紋，呈現出輻射的線條，說明了它的身世，宛如生於檳城，曾經回到彰化認祖，並於彰化中學求學，復因適應不良，回到馬來西亞後，又穿過印度洋到了斯里蘭卡工作的文興表哥，命運輾轉。

文興表哥在離台之前，我們曾到照相館拍了一組合照，那時我還在讀中學，大我幾歲的他應該也還不到二十，彼時或許都意識到此後要見面恐怕不容易，才會特意到照相館拍了合照。如今照片早已失存，只留下他後來送給我的這一隻星龜標本。

爾後，我和離婚的他，斷斷續續通著信，從檳城，然後是斯里蘭卡。是因為婚變才遠離檳城獨自穿越印度洋，還是有其他必須離鄉的原因？在我沒有解答之前，文興因心肌梗塞猝逝於斯里蘭卡，得年三十六。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信是從可倫坡寄出。

在我青少女時，爸爸為了尋找我那因太平洋戰爭而流離至檳城的舅舅一家，費了很大心力，後來還將舅舅的長子，也就是文興接回來彰化，由於彼時外祖父年事已高，初回彰化的文興就住在我家，由爸媽盡起教養之責。當他放棄跟不上的學業回馬來西亞之後，家族僅有我維持著跟他的聯繫。

從來也沒想過，因文興的關係，繼檳城尋親之行後，斯里蘭卡這個地方又和我的生命有了連結。彼時也曾想過，有一天我可以去那裡拜訪文興；待他過世後，變成好想去看看他生前生活過的地方，這個念頭和星龜一樣安靜地佇留在心底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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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無意間聽到朋友說起，他們即將參加鹿野苑藝文學會主辦的斯里蘭卡古蹟參學之旅時，我幾乎不假思索的說，我也很想去。熱心的朋友立即幫忙聯繫了團長吳文成老師，於是我就在短時間趕上他們籌畫已久的行程，沒有人知道，我想去斯里蘭卡念頭已蟄伏了許久。

雖然想望很久，但是除了可倫坡、菩提樹、佛教國家，我對斯里蘭卡的了解並不多。飛機在夜間仍顯旺盛的印度洋氣流中降落後，我們首站即前往北邊的古城阿努拉德普拉（Anuradhapura），這個古城是西元前四世紀辛哈里王朝的首都，之後一千多年，一直是該國王權的所在地，總共有一百多位國王在此即位，因此擁有很多的歷史遺蹟和著名的佛教景點，如宗法小乘的大寺派的大寺塔、祈陀林佛塔、無畏山寺遺址，後者有座東晉時前來當地取經的法顯法師博物館，館內雖只遺留些斷垣殘片的展示，仍可窺見當時無畏山寺教派，也就是所謂大乘佛教的興盛，鄰近還有一尊著名的禪定坐佛（Samadhi Buddha）石雕，這尊約建於四世紀的佛像面容十分祥和，一千多年來撫慰了很多觀賞者的心靈，直至如今，參觀者依然絡繹不絕，流連於前不想離去。

在這個古老的城市，過往的歷史就像一幅絢麗又有些色澤斑駁的卷軸在眼前鋪展開來，既令人目不暇給，也讓觀賞者被王朝和教派的興落過程，壓得有點透不過氣。這天直到天色暗下來，我們才看到了舉世聞名聖菩提樹，這株已被聯合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樹齡超過兩千多年的菩提樹，據信是從印度菩提伽耶，佛陀在其下證悟的菩提樹分枝而來，其後菩提伽耶的那株毀於一場大火，於是又從斯里蘭卡的這株分枝回印度，因此眼前的這一株便成為佛陀成道之後，兩千多年來佛教發展的見證。

近年，我去了菩提伽耶幾次，為的就是正覺大塔及其旁邊菩提樹的氛圍。菩提伽耶被稱為世界佛教的心臟，而菩提樹下的金剛座，讓人思憶起經過苦行之後的佛陀，在看到天邊一顆明星劃過後，證得「緣起性空」，了然「人人皆有佛性」的正覺。當看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在菩提伽耶的菩提樹下誦經禮拜時，感動、平和、懺悔、悲願的情緒自然地湧現，也讓人對佛陀的教義升起更大的信心。

眼前阿努拉德普拉的聖菩提樹隱現在昏黃的夜色裡，我抬頭望向迷濛天空，明白這個夜空和兩千多年前佛陀在菩提樹下所看到的無異，但願每個人都能穿透迷霧，找到明朗的自性，離去時，我在心底祈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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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在前往丹布拉（Dambulla）參觀西元前一世紀巴拉卡馬夫大帝時所建的五座石窟──皇室岩石寺廟（Royal Rock Temple）途中，先去參觀奧卡納大佛（Avukana Buddha statue），這尊矗立於懸崖上的大佛，原是西元五世紀達圖希納國王所建的奧納古廟的佛像，如今古廟已灰飛煙滅，徒留這尊立佛。

下了車，爬過一個小丘，經過了僧舍，再蜿蜒繞過山頭，一眼便被佛首及其肉髻上的火燄紋給震住，因為高達十三公尺的立佛，氣勢實在太宏偉，到了他的足下，更顯得自己的渺小，人也相對變得謙卑起來。是怎樣的心念和信心，可以在石壁上刻出這樣一尊讓人動容的巨佛？當地的導遊說，這尊立佛是由一個造水庫的工人所完全的，工人每天在築水庫的上下班空檔，一刀一刀地鑿著，經過了六年，完成了這尊相好的立佛。吳老師提醒大家多留意佛像袈裟上生動的水波紋，不因時間改變而退去，然後意味深長的說，千年之後，我們不在，祂還在。

再隔天，到了十至十二世紀的國都所在波羅那魯瓦（Polonnaruwa）的加爾寺（Gal Vihara）時，我又聽到老師又重複了一遍，千年之後……

波羅那魯瓦這座古城也是世界文化遺產，擁有豐富的古蹟，包括宮殿、議政廳、佛教大學遺址等等，當我們參觀完這些景點，到達加爾寺時，又已近黃昏了。多日浸淫在龐大的古蹟和宗教遺址群，讓我在夕陽中的腳步開始變緩，也不免覺得盛筵過多了，然而當加爾寺那沿整面山壁鑿刻的一尊高約五公尺的安祥坐佛、七公尺高、雙手環抱胸前、面露悲戚的立佛；十四公尺長、呈涅槃寂靜的臥佛同時出現時，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天地萬物的一切生住異滅，盡入佛的眼底，那無言的說法，卻又明明白白的宣說生命如夢如幻的實相。

僧人邀我們一起參加晚供，然後在暗下來的夜色當中，用巴利文為大家祈福，「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在經文的持誦中，我看到一盞黃光映照壁龕裡坐佛臉上的一抹微笑。

星星出來了，赤足摸黑離開加爾寺時，我知道自己臉上掛著笑容，步伐也輕快許多，不論千年之後如何，曾經有那麼一個當下，我們在這裡和佛陀相望微笑，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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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的最高潮在於前往聖城肯迪（Kandy）參觀全世界佛教徒聚焦的佛牙寺，之後便有如快板般，是一段田園風光之旅。

斯里蘭卡出產舉世聞名的紅茶，英國人殖民的時期，在其東南高原開闢了大規模的茶園，著名的產地奴娃拉伊利雅（Nuwara Eliya）及鄰近地區，宛如英國的鄉間小鎮，充滿了歐洲風情。

最終站回到首都可倫坡，更可以感受到，這個現代化都市經過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殖民後，所融和交匯出來的多元文化。儘管在歷史上曾經長年被異國占領，但千年來以佛教治國的精神，讓這個國度的百姓有了一種共同的特徵，便是時時展露善意的笑容，不論識或不識、男女老少、白領藍領，皆是如此。這些自然流露的笑容，在不經意之間就打破了外來者的心防。

到加勒菲斯綠地（Galle Face Green）觀賞印度洋的落日是我們行程的最後一個景點，平靜亮麗的海面早已尋不到鄭和艦隊飄揚的旗幟，也捕捉不到星龜的蹤影。我佇立海邊，任由印度洋的風吹拂，我了然文興曾經生活過的這塊土地上，多的是善良的人，以及豐富的精神底蘊。卸下潛伏心底三十多年的想望後，我突然覺得好輕鬆。

海面上的星子亮起來了，我對著印度洋說：「文興，謝謝你帶我來這裡，以後關於我和斯里蘭卡之間，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