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每朵花都曾經開過的,那麼昭昭然的被欣賞過、被喜愛過,對烈日只覺明麗而不以為酷熱;縱使開在寒夜,也以月光的色溫為美。
一人一價
我人生的盛夏過於清醒,以致無從在身心的活躍中感到生動,那時我常遠遠望著其他人的活潑,疲倦地在我的角落微微笑著。
然而一本高明的書無法取代一位平庸的摯友,所以總是獨自在角落裡撰文的我,至今仍沒學會生活,這對他人算是本能般的本領,我怎能如此笨拙呢?
所幸台灣人偏袒讀書的人,我的傻勁一直讓我獲得特別待遇,有時是一顆較大的飯糰;有時是便宜很多的玉石;而經常的,是格外親切客氣的相待。
我生活在市井間一個陽光明亮的角落,不必心機、無須狡詐,看著旁人辛苦卻俐落地生活著,我卻仍像個念書的孩子般,只需理性就能過好日子。像是大家依序排隊買票看戲,我卻掏出招待券直接入場。
說也奇怪,人生這場大戲,要花多少票價欣賞,真的是一個人一個價錢。
誤時的清醒
當周遭已無人聲,也聽不見任何聲響的、島嶼的心跳處,我望著紗窗外的漆黑獨自醒來。喔,是夜半了?難怪所有氣力從浴室沿途掉下,在腳跟後頭滴咑作響。
昨日白天的一切都過去了,像是又一圈輪迴的、小小的人生,在熟睡時死去而即將重生之前,我卻在自己體內誤點的鬧鐘裡醒來一樣,孤獨地投生在無聲的夜半。
事實上即使正值白日,我的清醒也常來得不是時候,儘管所有的醒覺都帶來一點小小的、心識的成長。然而就像友人常抱怨的,我總是不夠糊塗、又不夠機靈,在他們想放縱心靈、像個野孩子般肆無忌憚時,我卻在一旁毫不識趣地醒著;而當他們對所謂的敵方戒慎恐懼、四下戒備時,我又像過路人般事不關己。
母親織起的花園
家裡的笑聲其實是母親一針一線織起的花樣,我們一家人除母親之外,各個脾氣都硬,嘴上既不靈巧、善意也不願表達,所以母親才會睜著老花的雙眼,在經常寡眠的夜裡,一針一線鉤織明日的婉轉吧!
母親的溫順柔暖給了我一個砝碼,我對情感的衡量因此幾乎不曾迷失,無論多麼花巧的語彙、熱情的攏絡,我從年紀還小時就鮮少誤判真意。因為這個家就是母親織起的花園,園裡不單單開了好花,也成熟了各式智識的果實,既吹滿花香,也襲襲透著果香。即使在我寫作的勞心費神中,看著窗下深不見底的市井,我的窗景依舊開闊,隨著人生四季,於母親織起的溫暖中,一日一日柔軟地度過。
曾經只為我開的花
當白天溫暖而幾分粗俗的紛亂後、人生的秋際,我常為自己的心置入一點簡單的芬芳;然而又一夜的清醒之後,我就像所有人都必需面對的,在容不得真誠與熱情的街道上,閃爍彼此相對的稜稜角角。
在我忍得下自己的疼痛、卻不願傷及他人的街頭巷尾,已找不到一朵只為我而開的花,那朵我鍾愛的薔薇,如今只願開在我回憶的牆角;而睜眼所見,滿眼明明白白的是人生如山如浪、且風且雨。
遠遠望向朝我奔來的、滾滾的人生長河,我看著那些或者燦爛、或許刺目的波光出神,那些已逝的追念啊!總是留存了他們最為光潔的記憶,待我回過神來,一一兜攏自己的神識,盯著眼前凌亂的電腦桌,窗外已是一夜過去,而另一日的清晨朗朗。
緩步向前
心裡有一種好奇怪的感覺,突然發現自己對人丟失了好奇心與熱情,也不再想養寵物作陪,就像前方是一片寬闊的野地,卻只有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方向地向前步行。至於向前走是想尋找什麼?會看見什麼?我心裡沒有任何預設或把握,然而,我感到自己對人生提起了勇氣,只是一股勁的,朝著未來緩步向前、就這樣緩步向前。
長途巴士上的男孩們
男孩對朋友有著女性無法理解的忠誠、原罪般的道義,有時或許也有殘酷的悖離、或背叛;然而男孩們的假面是那麼容易龜裂,因而這種真誠或反叛,是如此輕易地被看透,所以男孩們輕易地志同道合,也同樣任性地反目或分道揚鑣。
我忠誠的習性曾經被莫名地喜愛,也被惡意地嘲弄。直到現在,我仍常在鏡子裡看見自己那雙認真的眼睛。那種孩子氣的眼神,常讓早已年過四十的我,既是驚訝也是懷疑地看著鏡像中的自己。然而,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是誰的傻朋友,只會是自己永遠的友伴,以自己支持自己、以自我療癒自我,在人生的長途巴士上、塵土飛揚的窗裡,一幕一幕經過陌生而令人好奇的風景。
花曾如此開過
愈逼近五十的人生,即使是自己的身體,都不完全是自己的。這個以自我意識生活將近五十年的我,有太多捨不下的、難以失去的,然而即便是緊貼著靈魂的肉身,都無法牢靠地與自主意識黏合了。
就像身體漸漸也有自己的意見般,心靈必需相當程度地遷就他,意志得隨他而作而息,由不得輕狂任性。爾後將來過了五十、六十,這具肉身就更難由得自己,他與自然定律愈來愈合拍、愈能感受時間與環境的遷異,卻不再能確實捏住自己手裡的人生。
五十在即的心是善感的,遠離了年輕氣盛的執拗、卻尚未淡然一切智慧照人,眼裡的生命有些模糊、又幾分清楚;生活免不了扎手,傷懷卻不隨意脫口。
然而每朵花都曾經開過的,那麼昭昭然的被欣賞過、被喜愛過,對烈日只覺明麗而不以為酷熱;縱使開在寒夜,也以月光的色溫為美。
至於另一個季節的花朵,不會當真懂得晚開的荼靡花,也曾如他們一般多彩鮮明,這是一個世代對另一個世代的難以體會,也是一個季節對另一個季節的不明所以。
其實若非風雨難料,每朵花都會美好而真實地開過的。然而遲遲才開、卻要在暖風中凋萎的荼靡花,向前迎來的已不是自己的青春,只是彼此面面相覷,為無法釋懷的自衿苦笑,盤算著夏日趨近時的遍地花雨。
這個季節唯有荼靡花如實照見荼靡花,彼此深藏的眼神、可靠的熱情;也只有荼靡花深知荼靡花的誠摯與天真,足以入詩傳唱的、拘謹含蓄的可愛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