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佳慧
手術完成之後,時不時從腳底下泛起寒意,就像跨過一座冰冷的石橋,水流湍急,麻木的可是前世今生的記憶﹖
病榻
「第六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其身下劣,諸根不具,醜陋頑愚、盲聾瘖啞、攣躄背僂、白癩癲狂、種種病苦;聞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諸根完具,無諸疾苦。」——《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唐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丁君胸口,盤踞著一條蜈蚣般的傷痕,這是關於心肌梗塞的痛苦記憶,也像小腿內側的縫線,一針一針刺穿血肉,抽出血管修補心臟動脈的阻塞,手術完成之後,時不時從腳底下泛起寒意,就像跨過一座冰冷的石橋,水流湍急,麻木的可是前世今生的記憶﹖
床頭那一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手捧七層寶塔,肅然端坐於滾滾紅塵之中,聆聽病苦眾生的囈語﹑呻吟甚至是惡口辱罵,已然是無量劫了,丁君倏然明白,也許只有在生死交關時,眾生才願意相信輪迴,明知天下恩愛皆當別離,生死苦海中,頭出頭沒的究竟是誰﹖無常來到時,肉身壞散,猶然貪戀身外之物的又是誰?藥師如來,無語低眉。
醫院,是生老病死聚集的地方,也和丁君深愛的佛教博物館非常相似,他計畫在康復之後,到博物館去找回失落的自己,在那個崇尚圓滿的唐朝,那個西天和東土如此接近,外來和本土文化兼容並蓄的唐朝,然而現在他必須和眼前的現實搏鬥,醫院的生死界線明確,呼吸﹑心跳﹑血壓﹑脈搏……凡是諸根不具,種種病苦,或者惡化,或者痊癒,或者雖生猶死,一切悲喜分明。
佛教博物館,則是眾多雖死猶生的示現,證得菩提,了生脫死的佛,也曾是血肉凡胎,然而歷盡劫數之後,卻能無諸疾苦,是因為淨心無染,了知娑婆世界如空花水月一般的暫時存在﹑虛幻不實,故而不執著幻象假有,更不為貪嗔痴愛所傷。
思及既往,丁君開始明白,預知死期並不可怕,畢竟生命在受孕成胎的那一瞬間,便開始走向衰老和死亡,只是在病床上的那一段時日,他結識了一位插著鼻胃管的癌症末期病患,眼底滿是恐懼和怨恨(咽細如針,腹大如鼓,是餓鬼相﹖願佛慈憫﹗),曾是醫生的他,看遍生老病死,原本該在退休後盡情的享受人生,無常卻攫獲了他最後的尊嚴,也許世間的醫師慣於主宰他人的生死,卻對自己的老病無能為力﹖
丁君一直以為,自己對於佛法,已是深入薰修,不料在生死的考驗面前,卻是六神無主,他彷彿聽見一陣嘲笑的噪音,低頭猛然發現那輕蔑不屑,竟然來自於身上的另外兩張嘴巴,那縫縫補補的大小兩條醜陋傷口,更像是訕笑人生後的乾裂唇紋﹗藥師如來,含笑依舊。
腳下的寒意如故,醫生能接通心臟的血脈,而自己心底那座冰冷的石橋,洪流滾滾,仍等著丁君跨越。看著身上的傷痕,他開始明白,藥師法水東流,自佛陀而至唐朝玄奘大師,以及清朝玉琳國師,一切必有因緣。
博物館
「第二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燄網莊嚴,過於日月;幽冥眾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唐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
終於熬到傷口拆線,剪開一針,便疼一下,被綁了這麼久,早該拆線,從此他不再吃肉,卻思索著如何拆開心底的縫線。
把生活的是是非非﹑人情的疏疏密密都鎖在門外,丁君終於在某個冷清寂寥的午後,跨進了博物館,在那尊熟悉的藥師琉璃光如來座下,抬頭仰望,並且誠實面對,自己在生死之前的黑暗恐怖與渺小無助,一個厚實溫暖的聲音帶他回到了唐朝,是導覽員沉香,斯文儒雅,年少多才,以敦厚樸實的和雅音聲,單獨為專程來訪的病苦眾生解惑,丁君再三感謝,忽覺矯情,因緣不可思議,又豈待人為造作﹖
沉香提到孫悟空的觔斗雲,翻來覆去﹑生滅變化乃是暫存的假象,而他認妄為真,故而始終飛不出如來的手掌心,猶如凡夫被自己的貪嗔痴,纏縛戲耍得團團轉,不能解脫,聖僧則是知道生死輪迴本是無盡的虛妄,故而在那個「高僧求法離長安,去人成百歸無十」(唐,義淨三藏法師:西域取經詩)的時代,玄奘法師毅然決然的遠赴天竺取經,但願有情出離生死,如佛無異。
初相識的沉香,像是有意無視於丁君的陌生,輕聲提到天台宗三祖慧思大師,曾對四祖智者大師說:「昔在靈山,同聽法華,宿緣所追,今復來矣」,究竟是誰來了?
丁君深知,即使是醫學也難以解脫所有病苦,故而眾生多半在臨命終時,才將一切寄託來世,也許這往往就是他們今生多災多難,難以出離的主因﹖
科學能證明的一切,隨時都可能被推翻,丁君開始明白真正的心痛,並不在於刀割針刺,肉身之痛遠不及心無所依。他慚愧了,病中誦經持咒都只為自己而求,從來不能體會其他病人也和自己一樣痛苦,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都是慈悲,就像觀音菩薩的楊柳枝,枝條挺立向上,是精進不退的智慧;柳葉柔軟向下,遍灑甘露,則是不捨眾生的慈悲,而自己心底的枝枝葉葉﹑人我是非﹑名利財色,又等待誰來修剪?丁君偶然瞥見,沉香優雅修長的身影背後,琉璃淨無瑕穢,七彩寶光,卻低調柔和,猶如「寧向西天一步死,不向東土一步生」的玄奘法師,能以如此溫潤優雅的筆觸翻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想是莫賀延磧的沙漠烈日與蔥嶺雪山的冷月清輝,融合成不捨眾生的慈心悲願,而煩惱多如恆河沙數的眾生,更待指點迷津,才能出離生死輪迴的苦海,東方淨琉璃世界與西方極樂淨土,本無對立分別,聖僧西行異域,東望長安,而今他的無量壽﹑無量光與有緣眾生早已在另一個時空相遇,不著色相,不以音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