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方秋停

航班果然延誤，升空後接連遇著一波波亂流，克服恐懼穿越厚重迷離的阻隔，飛機總算降落。

十一月的南京冷雨淋降氣溫，自炎熱的彼岸飛來，遇著這冷，心神彷入另一個時空。之前想到南京，腦前便集聚起各樣圖景──關於歷朝興衰、文人風雅、沉痛殺戮、才子佳人的深情……豐饒人情層層疊疊，交會出令人嚮往卻又惶惑的風景。

紅葉伴我用餐

深夜微雨，歷史迴廊於夢裡外延伸，意識時而埋進想像時又凌亂探出頭，簾外似有雨聲，平躺床上內心輾轉反側，待天亮見地濡溼──雨確實來過。濛濛霧中首映眼簾的是迴廊邊那二棵槭，紅豔為冷霧所勒，仍為湖畔最搶眼的景致。

槭葉如何這樣紅？童年至今每當天冷，便痴傻等候葉變顏色，我不知寒暖如何協商，季候與土地如何相互激發，方可讓一樹翠綠轉成嫣紅，或許那是自然無意間洩露了心事，憂愁、喜悅，委屈而壓抑，天夠嚴寒，才能成就這般莊嚴的美麗。

冷霧適合慢走，於溼漉地上找尋豔紅爪印，或抬頭尋覓心怡佳麗，槭紅點亮荒蕪視野，思緒自古老傳說中爬出，跨岸延續……眼前遇見的不只是一片紅葉。

清晨用餐喜選靠窗位置，槭立窗前，透紅或萎落，每片葉皆訴說它的故事。先讓小米粥暖胃，再將彩色玉米一顆顆咬入，看南瓜平躺盤內，青蔬交纏依偎，熟悉的食物吃來總有不同滋味。啊，相同種子於異地生出不同質性，因緣替換，耐人咀嚼，槭樹伴我用餐，聽我娓娓細訴著心事！

紅葉顯露冷鋒行蹤，一樹青楓或見幾葉轉紅，翠綠或赭紅，可由得葉片自主？

銀杏與古城牆

一切隨緣，此行主為文學交流，機上亂流帶來恐慌，聽夏曼．藍波安直率說出「舒服」兩字，一向受恐機之苦的我頓獲解脫，雲霧如海，放開心方能自由飛行。

行至這載滿歷史記憶的古城，內心不由生出遲到的遺憾，三五天能追回多少情節，又能填補理解多少繁複？雪松蒼勁指向國父陵寢，廣闊的階梯，波波湧動的世人，銅鼎腹壁上留有兩處彈孔，隱隱記錄著仇恨。天放晴，雲層仍然厚重，綠林與紅葉正流動著。

車行不遠轉往明孝陵，時間前推數百年，松林夾道，文武方門對著梅花山，紅牆肅穆碑殿莊嚴，過了內紅門據說便穿越陰陽界。方城正中央的拱門隧道走起來有些陰森，行進深邃的歷史穿廊，感受權位、有限生命與無端戰禍的拉扯，斯人已遠，山林依舊，櫸樹撐挺翠綠，烏、三角楓染紅，而最教人驚豔的是那遍植神道上的銀杏。滿樹黃葉連亙成林，被冷催發的豔麗搶攻下所有目光，那黃清澈而濃郁，自眼眸抹入內心，於記憶中無盡延伸……多少靈性會集成此氛圍，而我，剛巧也在這裡。

十二對石刻古樸相望──半睜眼的大象、蹲伏的駱駝、苦難與堅強，破敗復重建，光影調轉，黃澄碎葉迎風撒下，輕輕拂拭光陰、戰火摧剝的傷口。腳步留連不捨離去，暮色漸暗，英靈自古城牆逸出，含霧空氣呼吸起來特別溼重。

梧桐零落路上

這城市感覺寧靜，隱隱有著複雜的喧囂。鍾山風景區路旁遍植梧桐，ㄚ字樹形沿路排開，褐黃枝葉自兩旁歧向天空，接連起濃濃的秋意。風於前風在後，梧桐似放大之楓掛滿樹，風一起四處便紛紛熱鬧起離別笙歌。

路彎轉，涼風吹得剛好，關於秋天及冬日印象，被愜意實現，這路適合一個人行走。

人與自然能生發多少情緣？路向前延伸，梧桐為逐漸稀疏的遮簾，葉逕自零落或相約告別棲身樹枝，於空中款款舞出蒼涼的華爾滋。風含笑語或夾帶著輕嘆，梧桐葉如張開的手掌心，青綠於冷鋒中熟成，落葉仍然帶有溫度，四處堆砌將燃未燃的色澤。葉旋舞，前路不覺漫長，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盈滿心頭，這路、這風及漫天飛舞、地上堆疊之葉盡歸我一人所有，一分純粹的美感，竟於異鄉路尋獲。

獨行腳步輕踩著風，我心似離枝之葉正享自由，亦如受寵之楓綻露最美生命，啊，我當如何珍藏、又如何和思念之人分享這分心情！柏油路與木棧道相鄰，葉落一地，彎腰拾起幾片，感受葉的氣脈紋理，古書中讀得的詩句紛落眼前，又將被收進書頁裡面。

南京適合冬日遊訪，所有想像中的靈性盡成落葉隨風遊走。清晨路上人車稀少，風拂地面，路向前行，迎幾片梧桐入眼，偶有車疾馳而過劃破靜謐，之後便又沉寂。獨行，完全與自己相處，讓眼耳口鼻恣情自在，澄淨之心似聞黃葉蒼老的聲音。冷霧多情，卻阻止不了枝葉離異，葉落地是否便不必在乎風的來去？腳步向前，時時忍不住回頭看，感覺身後有許多細瑣聲響──輕笑、嘆息，碎裂與疼惜，一路低迴不已……

中山陵於不遠處，美齡宮位於我將往赴的路，法國梧桐以浪漫英挺身姿引領前路，狹長的石板路自前庭貫通至主建築，落葉被掃成堆，季節一筐筐被裝滿，橘色磚牆頂著碧藍琉璃瓦，時局變異，那曾經用心植入的情意，仍由梧桐忠誠守候。

遊客未來，滿園風吹林葉發出窸窣清音，爭戰已遠，眼前一片協調畫面。拿起手機捕捉風聲及樹與路的彎轉弧度、向陽、迎風、蹲低身或斜坐路邊和落葉合影……，無人察覺我的欣喜。薄陽輕灑，黑頭車與風被留在屋外，拾階入內，依循展覽動線穿進史實，往事已然定格，光影自窗透入或自天花板灑下，廳堂及座椅當中似有不滅聲息。

於先鋒書店買了一只銅表，深褐編織皮帶綴以細銀圈，戴上手腕時間開始轉動，一圈圈繞回那被恆永記憶的年代。

南京機場寬闊，玻璃窗望出不見藍天。飛機仍然誤點，來回皆不靠窗，未見登陸和離地情景。身心隨機穿越雲層，顛簸、搖晃，遇不遇亂流已無所謂，拿起機上雜誌專心讀著，等時光機穿回原來時空，再想如何收藏這五天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