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那棵爬滿寄生蕨和青苔的龍眼樹,樹下掉落滿地已經乾掉的龍眼果子,每一步的移動都有喳喳的脆裂聲。
「我爸爸說,如果不是自己太老了,就要爬上去清一清那些蔓藤,鳥巢蕨;樹要爬才會漂亮。」妳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說法,原來爬樹除了摘果子,也幫樹清理身上的寄生,讓樹幹有呼吸的空間,翦除生物鏈的偷竊者。
我小時候也爬樹,從更高的位置突破窄迫的空間看外面,心情就開闊起來。書房前那棵龍眼樹肉厚卻不甜,是嫁接過的,跨上椅子就可以爬上去,書房外那棵蓮霧果實清甜卻多毛毛蟲,枝枒分岔適合當隱形吊床,把手腳放在不同枝枒上,就可以輕鬆地透過葉縫看天空。
我家的樹是小資家庭的浪漫布置,父親對田野生活的一點想像,不像妳家的樹,每一棵都是生活的支撐。
這棵龍眼是妳口中最適合焙龍眼乾的品種,焙出來的龍眼乾肉厚而且香甜。我原以為龍眼都是一樣的,去年在妳家中,伯父擺出三種龍眼,一一品嘗,果然是不同的,那是果農的「專業」,如果沒有教導,我的知識也就停在分辨龍眼菓大小的分別而已。
梅山曾經是一個盛產龍眼和竹子的地方。「焙龍眼乾」是許多人家都會的活,摘下的龍眼放在土台上,下面燒火,慢慢翻動,純手工的乾燥法,不同品種的龍眼和不同的烘焙方式,就焙出不同等級的龍眼乾。用竹纖維抄紙,每戶或兩三戶合用一個「壆」把竹子的纖維泡爛,用黃牛推磨輾斷纖維變成紙漿,再泡在製紙槽裡面,一張一張抄起來晾乾,那一張張的紙和一顆顆的龍眼乾,或許就可以換一年的米糧,至於修蓋屋宅,那就得更用力地把長成的竹子從山上拖到山腳,把沉重的筍挑到街上,才能積存一些買瓦雇工的錢吧。
讓孩子念書是山裡的父母極大的壓力,走出山裡,除了少一雙幹活的手,還要多出一份租屋、吃食、學費的開銷。當妳終於到市區念書,每周回家幫忙家務,星期日要回到市區時,口袋裡多了一兩張鈔票,眼裡也裝滿淚水,妳被罵著離開家,是父親面對生活重擔移轉壓力的方法,你的委屈無處可訴,妳流在小路上的淚,應該和幫父親挑竹筍剪橘子流過的汗一樣多吧。
屋前的這棵龍眼樹,猜想是妳的祖父種下的,妳的父親從小時候看到老,看它茁壯茂盛,結實纍纍,看它提供給全家夏天甜美的果實,看它經過祖母的手變成一粒粒的龍眼乾,收在櫃子裡當寶貝,拿來填孫子的饞嘴,拿來冬天煮麻油進補,而現在樹跟他一樣老了,他想爬上去卻已經不能,應該是難過的。
也許,找一天,我們去爬那棵樹,幫樹清理一下,也許,明年,它會許我們一樹甜蜜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