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慈(政大阿語系系主任)
最近希臘小島Lesbos最煩惱的事,便是找不到土地來掩埋與日俱增的難民屍體,這些死者多數是孩童。上個月經由海路湧進歐洲的難民達二十一萬八千多人,比九月分又增加了四萬多人。
十九世紀至今,阿拉伯人經常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段危險的旅程。殖民者的苛政、數次的以阿戰爭、波斯灣戰爭,以及阿拉伯各國腐敗的政權等,都製造出無數流亡在外的阿拉伯難民和移民,其中大敘利亞國家(敘利亞、約旦、黎巴嫩、巴勒斯坦)的人民,經常不是難民,便是難民的親友,或是收留難民的人。
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六七年以阿戰爭的巴勒斯坦難民,散居在世界各地,阿拉伯國家以約旦、敘利亞、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最多。
根據阿拉伯聯盟的建議,阿拉伯國家並不發給這些難民國籍,以保存巴勒斯坦土地免於淪為以色列領土。
這些難民聚居在難民營裡,由一九四九年成立的「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管理他們的事務,數十年來該組織多數的計畫都無疾而終,難民始終無法有安身立命之處。
一九七○年代當我是個窮學生時,曾經住在約旦名為「鐵匠窪地」的巴勒斯坦難民社區。我的鄰居多數是一九六七年以阿戰爭時逃離到約旦的難民,他們彷彿生活在古書裡,戶戶家徒四壁,極其簡單的生活讓沒有國籍的他們相互依存。
一九八八年胡笙國王放棄約旦河西岸領土之後,來自西岸的巴勒斯坦人都取得約旦國籍,他們至今還感念胡笙國王的胸懷。
我一位碩士班同學是一九四八年從迦薩逃到約旦的巴勒斯坦難民,他拿的是埃及證件,無法取得約旦國籍,只得到處流浪。一九九一年海灣戰爭時,我們在沙烏地首都利雅德重逢,有一次愛國者飛彈攔截到的飛彈碎片掉落在我家附近,造成一個約十公尺深的大洞,他帶著一家大小來觀賞。
我很好奇當大家都準備好防毒面罩,租好沙漠裡的帳篷時,他們全家卻未曾離開城市躲避轟炸。屢次聽到警報聲,他們會從窗戶探頭出去「觀賞」。他說在迦薩故鄉的日子,已經死裡逃生無數次,對他們而言,「死」只是「再生」的起點。巴勒斯坦建國後,他有了國籍,成為一位詩人,記錄流離的歲月。
幾次大規模的移民潮,刺激了阿拉伯人的思想,孕育出偉大的文人。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從大敘利亞地區到美洲的阿拉伯移民人數超過百萬,孕育出「移民文學」,為阿拉伯文學注入新生命,並促成東西思想的交會,產生如黎巴嫩哲學家紀伯倫等偉大的文人。
同樣的,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六七年以阿戰爭的巴勒斯坦移民潮達一百二十餘萬人,散居世界各地,孕育出「抗暴文學」,產生如邁哈穆德.達爾維什的偉大詩人。一九八○年為了躲避黎巴嫩戰火,移民法國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成為近年來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此次敘利亞難民已超過四百萬,勢必再度掀起一股屬於他們的文學浪潮。
阿拉伯文學的蛻變建立在難民的血淚上,他們譜出現代阿拉伯人的悲歌。誠如巴勒斯坦詩人巴爾古提所說:「沒有一個離去者會完整的歸來;沒有任何東西歸還時會完好如初。」有朝一日當他們返回祖國時,行囊裡或許盡是滄桑歲月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