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郭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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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藍色的氤氳煙氣在背景上淡抹出雲影之感，有流動的韻味生氣，襯托前方亮麗金黃的向日葵花朵特別顯得耀眼燦亮，充滿著讓人歡愉的生命力。當老師拿起一大疊自己手繪的花書籤在桌面上攤開來，她一眼就看到這張向日葵書籤，像磁鐵般的深深吸引著她的心魂。

「請大家票選一下，想畫哪張我先來示範。」老師端來色彩豐美的色鉛筆。

大家紛紛說起心中的渴想，有人喜歡玫瑰有人選紫色鳶尾、有人愛清雅的油桐，她大聲地說出：「我要畫向日葵。」

老師回應，嗯！妳講的最大聲，我們就從向日葵的花書籤，開始示範起吧！

她看著老師快速輕盈的筆觸，從花心到花瓣，從長莖到綠葉，當金黃的色彩躍上花瓣時，心底久未有的歡愉好似也被帶領上來，有了微細的歡喜躍動。她愈看愈投入，以為已記住老師每一步示範的過程和細節。但當自己著手畫起時，才知還是那麼艱難，不管是形式上還是動作上。

巡看的老師來到她的身畔，很快地就注意到她少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握筆之不穩。即使是水性色鉛這樣可以靠水筆暈染；不像油性色鉛較需重壓出力，她還是畫得很吃力，手背上的縫合皺紋分外明晰起來，像青筋浮凸的紋理，標示提醒著痛苦的過往。

老師細心地將她手中的筆移往自己的手上，特別再為她示範一次，也順便問起她的手，是什麼原因會變成這樣。聽得出老師的口氣特別婉轉輕柔，是怕傷了她吧。

雖然都已半年了，自己也向外人敘述很多遍了，沒有事情剛發生那陣時的難以面對，但不知怎地她還是說著說著眼眶就有淚水打轉。她邊畫邊說車禍的經過，那時還傷到了三叉神經，傷口在髮際處經過縫合留下一道明顯的疤，她都是用瀏海來掩飾。

她把臉仰起請老師觀看，她的左右臉是不是有一點不協調。

「要妳特別提，我才會發現左邊沒有什麼動作表情，疤痕也不明顯。」

「手術其實是很痛苦的，不過也都熬過來了，顏面的疤痕我反而不是很在意，重點是這右手，少了兩根手指做事情真得很不方便。醫生說我需讓手多動，即使痛也要動，不能因此就都鬆懈，手部反而會萎縮。所以我來學畫也是一種復健。」

「那也好，不過不要一下子使用過度，適當的休息是必要。」老師給她一個關注深情的微笑，才離開去指導其他同學。

從一開始的無法掌握花型，鉛筆構圖後又反覆擦拭，到慢慢把花和莖葉的布局完成，成就感浮現。當色彩飛上畫紙，金黃亮麗的花朵逐漸形成，就好像心底開啟了一朵一朵溫暖的小太陽一樣，這種花給人希望又喜悅的感受，正是自己現在需要的。

老師說完成後的書籤可以提一些詞句在旁邊，一來讓空白處不那麼單調，二來也讓文句加深書籤的深刻意涵，賦予意義。於是，她想了一下題上了「迎向陽光」這幾個字。這是給自己的勉勵，不能再沉浸在過往的嘆息埋怨裡了，那是沒有用的。來學畫，接觸以前沒有想過的新事物，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不是說，上帝關上一道門也會開啟另一個窗口。發生事故不能再從事餐飲業，這扇門被關上了。藝術或許是另一扇新啟的窗吧。她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畫畫時真得很快樂，人家說藝術治療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藝術是有魔力的。

「愉萱，還可以嗎，手會很痠嗎？」下課了，老師特別來到她身畔問。

「還好，手腕處比較痠而已，都還好。而且看到自己能完成一張圖，就覺得不簡單、很開心，我要拿去給醫生看，謝謝他給我學畫的建議。」

趁著同學已走，她又向老師詢問了許多關於色鉛筆入門的疑問，老師都耐心的一一解答，還說下周會帶一些書來借她看。

就這樣在老師的引領下，她對色鉛筆畫磨出了興趣，每周最期待的就是周四早上的色鉛筆畫畫課。她不只在課堂畫，在家裡只要有空閒時就會拿起筆來練習。握筆時的使勁雖然仍有疼痛感，但作畫時的完全投入和專注，讓她感覺很享受。這是一種活在當下的美好，可以忘卻車禍所帶來的身心創痛。

她的書桌前貼滿了一張張不斷練習後的新作。她發現，透過畫畫的學習，她的笑顏愈來愈多了起來，心裡的憂傷暗影逐漸縮編，不那麼愛出來攻占人心了。

2

「我們也一起研習半年囉，之前我們都是畫花、水果、食物、娃娃、生活小物……等，下一階段要往建築物；需要一點素描的概念，我會講到透視的概念，第一堂想讓大家畫老房子，請大家回去找圖片，如果是自己曾住過的老房子那就更好了，畫起來會特別有感情。」

老師說完，同學有人吱吱喳喳講著要畫房子好難喔，有人講起小時候住過阿嬤的三合院，很喜歡紅磚老屋的氣息。而她的心之翅膀已飛往故鄉金門的兒時古厝，在古厝上方的領空盤旋又盤旋……老房子的美麗印記通通紛躍腦海。

想起兒時在廚房和母親一起燒柴火煮菜的忙碌，過年時大家一起貼春聯做年菜的熱鬧，菜裡夾進汗水和木柴香。和堂哥堂姐們在合院前庭的嬉戲、一起窺看後院木麻黃樹上麻雀窩的雛鳥奇趣、和叔叔一起補土砌牆刷門扉油漆的日晒辛苦……當年的苦差事現在想來都成了快樂甜蜜的回憶，時光這一味是把辛苦釀成芳甜回憶的魔法酵素吧。她突然好想念家鄉，想和阿嬤聊聊近況，想請阿嬤拍個古厝照片來當她下次畫畫的範本，結果寄來的照片讓她嚇了一跳。

阿嬤不會用依媚兒，她是請堂哥拍照再寄到她的電子信箱，拉到信的最後面才看到表哥寫的幾行字，原來這是堂哥他們家讓文化局外包BOT所剛翻修好的老宅，漆繪都是剛完成不久的，所以比較鮮豔。

堂哥現在也不住珠山這邊，搬到金城鎮上做生意去了，老宅翻修後也還沒決定做什麼之用。

原來是這樣啊！愉萱在心裡喊著，這麼快啊，上次清明回去才聽他們說要整修，沒想到已整理得差不多了。她用手指數算，剛好八個月，好快啊，已經八個月沒回去了，這八個月實在是生命裡最痛苦難熬的日子。還好是八個月，不是九個月、十個月，她望著只剩八根手指頭的自己的手，不禁又悲從中來的滑下淚來。

不行哭啊，不要哭啊，不是說好要迎向陽光的嗎？她看著案頭上的向日葵花書籤告訴自己，不可以再一直往過往看，過去就過去了，必須迎向未來。但未來茫然一片，有什麼可希盼的呢？如大霧阻致的灰濛，她不敢想人生的下一哩路，她纏在焦慮與未知的荒原裡，失落是此刻難以擺脫的心情。

她拿起色鉛筆畫了一朵向日葵，把淚水拭去。

又畫了一朵又一朵，成片的向日葵花園成型，右手的手指痛到不行，心卻是快樂無比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