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弟

錯綜複雜的家庭糾葛，讓我每回過年，總得在父親家和母親家之間徘徊。一邊是養育自己十八年的母親，另一邊則是被母親叫做「垃圾桶」的父親。因此，過去懵懂的我，向來選擇和母親共度新年，幾乎不曾回父親家過年。漸長的我，決定今年回去父親的老家過年，好好看一看另一個血緣的家庭。

位在基隆的老家，一個老阿媽，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和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同住著，至於那個當警察的父親，從以前到退休後的現在，都鮮少回家。

在我幼年短暫的記憶裡，依稀記得那個家都是靠阿媽操持打理。不幸的是，這個家的氣氛，一如窗外陰翳多雨的天氣，大多處在低氣壓狀態：阿媽埋怨父親不回家照顧子女；姐姐埋怨阿媽和父親只疼弟弟；弟弟埋怨父親太少回家，讓他「沒有媽媽，好像也沒有爸爸」；父親則埋怨阿媽厚操煩、女兒不交男友，兒子老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總而言之，他們各有各的不幸，卻一同灌溉出根深柢固的怨念，和我母親這邊的家庭一樣。

然而，倘若問我：「這個家最可憐的人是誰？」我會說：「是阿媽。」因為在這短短一星期的年假中，我發現，她才是真正為這個家庭付出和犧牲的人。

過年時，所有人都回家來大吃大喝、盡情享樂；阿媽卻是從除夕當天早上就開始忙碌，打掃家裡、祭神祀祖，還要關心自己的子孫們有沒有吃飽喝足。我看著阿媽忙進忙出的身影，心中很是不忍。

到了初一上午，家人們有的還在睡覺，有的已出去打牌、串門子，只剩下阿媽和我祖孫兩人，在頂樓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

我突然心血來潮問阿媽說：「阿媽，過年大家攏要放輕鬆，妳的消遣是啥咪？」

阿媽反問我說：「什麼是消遣？」

「就是妳平時忙完家裡以後，閒下來的時間會做什麼啊？」

「喔，也沒做什麼，就是去外面撿一些回收，或是自己包一些肉粽出去賣，賺一些錢回來加減幫忙厝裡。」

從阿媽的回答中聽得出淡淡的委屈，而我則感到一陣鼻酸。在這個家裡，父親的消遣是玩六合彩和打麻將；姐姐的消遣是逗弄兩隻活潑可愛的棕色貴賓狗；弟弟的消遣則是打電動和看籃球比賽。可是，我的阿媽竟然連「消遣」是什麼都不知道，而她唯一說得出來的事情，竟是為了撐持這個家而所做的工作。

老天為什麼要跟我的阿媽開這種玩笑？讓我們這些備受呵護的子孫們繼續自私地盡情享受，卻讓大半輩子為了家庭打拚的女人，到了晚年，還得每天上上下下爬五層樓的樓梯，只為了賺那一、兩塊錢來貼補家用，只要她稍有怨言，還會招來自己子孫的數落，甚至謾罵。

如果上天真的有靈、祖先有知，我不禁想問：「祢們到底在哪裡？」

但在那當下，我已經無法再等祖先顯靈來拯救阿媽脫離苦海，我只能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帶阿媽出去玩，在外面，阿媽可以盡情說出心中最深沉的悲哀，而不會再被人罵了。

剛回到老家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天花板因漏水而破了一大塊；馬桶破損有裂痕，是阿媽自己拿水泥勉強餬起來；就連流理台的水龍頭也斷裂，只能用塑膠水管接住，暫時湊合著用。因此，我在臨走前偷偷塞了一萬塊給阿媽，讓她能趕緊找水電工來把馬桶和水龍頭修好。

做完這兩件事後，我也該回台中了。站在祖先牌位面前，我誠心祈求：「希望祖先們能保佑阿媽早日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