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妏霜

由理查．艾尤德（Richard Ayoade）編導的《盜貼人生》（The Double），從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同名中篇小說發想，藉由一個公司小職員賽門．詹姆斯（Simon James），困守在機械化的社會體制與常規生活為核心，情節環繞著隱形人般的他所輻射的舊有關係，以及新發的衝突所造成的卡榫脫落，以存在主義式的語言，重新演繹「我在或不在」的哲學命題。

全片時間發生在夜晚，人物穿梭的甬道廊間，辦公與私有的場域，以森冷極簡的鋼鐵布景，遊戲玩具般整齊而窄仄的方格，點綴慘澹光影。昏黃的大地色調，只有在幾場表達主角愉悅心境時閃熾著多彩霓虹；灰暗、潮濕、多霧的環境背景，搭配噪音般的音效、急促緊繃的弦樂、節奏分明的鼓點、〈Sukiyaki〉等日本歌曲突梯地接合，營造出某種疏離而奇詭的氛圍，如同夢中之夢，難以辨明真實與虛構。

奪走生活唯一光亮

由傑西．艾森伯格（Jesse Eisenberg）分飾兩角，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從主角賽門在車廂中被橫霸地指定讓座開始，便顯明了他的怯懦性情，不僅只是一種衰運人生的啟動，這些一個接一個小規模的崩解，也將他往後的無數選擇堆疊成連鎖的效應，終於導致內在的全面壞毀。

賽門在公司七年，唯一能證明自己存在於系統的，是他搞丟的通行證，而非他這張與同事相見、卻無人能識的面孔。關於這些個體異化與泯化的論及、勢利價值觀的服膺傳遞再完整倒賣、權力關係的閉鎖循環，其實對於觀者並不陌生。

導演透過創新的敘事手法，將鏡面相對的外顯樣態，重複使用，形成一種複印對倒的效果。賽門暗戀的，在公司複印室工作的女孩漢娜（蜜雅．娃絲柯思卡Mia Wasikowska飾），便居住在賽門的對街，房間窗戶亦相對，賽門夜夜以望遠鏡窺視她的私生活；角色也時常以物體覆蓋臉面，或在鏡子前觀看自身。而迫使賽門敞開內在景觀的，即是與他有著相同臉孔，姓名顛倒的新進同事詹姆斯．賽門（James Simon），這些刻意的設計，都再再使象徵的釘鉤更往深處釘牢。

將兩個對立的角色，在影像中左右並置，藉由微妙的表情姿勢，兩兩對照凸顯差異，例如賽門走動時手心僵直向下，像抓不住什麼，讓事物從手中流失；詹姆斯則緊握手心，展現強烈企圖與自信，他精於算計，擅於自我顯榮，利用社交油滑的手段，讓同行者熱捧、權力者輕信而快速上位。

但不擅表現的賽門，不僅被掠奪工作成果，遭上司誤解，原有的位置也因而被擠迫，被徹底當成不存在的人。他曾真誠自剖：自己像個被絲線操控的木偶男孩，像是真正自我的局外人，彷彿伸手即可被穿透，這種存在的焦慮因詹姆斯的逐步噬攫而蔓延擴大；對他人孤寂的同感理解，也被偷取為獲得漢娜芳心的巧言。詹姆斯奪走賽門生活的唯一光亮，侵占他的工作、住所、家庭，甚至企圖取代他全部的人生，使他絕望地感覺自己如同鬼魅，不欲求生。

猶如敲響內在鳴鐘

從他人的自死，鴿子的墜落暗示了賽門的解決之道。《盜貼人生》充斥著黑色幽默，分散各處的象徵性符號，以及非邏輯性的證物材料，也讓觀者思索「The Double」的雙重意味究竟何指：是自我意識在異變之後的分歧衍生，抑或是他者姿態的具像呈現？

影像只給予模糊未明的可能，觀者得以對這些矛盾及其抵禦，展開各式的辯證，延伸出莫衷一是的多樣解讀。然而，它仍是一部能敲響內在鳴鐘的電影，畢竟被抽刃傷害，自我攻防是時常有的；而誰是誰的孤寂複印，大概也難以真正釐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