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右一)及台大護理同仁的中橫行。
圖/吳妮民
文與圖/吳妮民
多年後我看見母親的照片,四個女孩在中橫公路邊,倚著欄杆笑望鏡頭的倩影。四人全入鏡,因而那必定是請路人照的、屬於七○年代的怡然風景。畫面中,女孩們脫去了病房的嚴謹和正經,綁起自在的髮型,換上最流行的花襯衫和窄管褲,稍稍回復了年少無憂的面貌。少女阿梅站在最旁邊,穿著無袖的綠底紅白斜紋上衣,刷成淡藍的喇叭牛仔褲,微鬈的頭髮垂在肩頭,小眼睛瞇起來,毫無戒心地朝攝影者笑著,那真令我意外——和我熟悉的、總是揀黑白色系穿著的瘦削母親相比,少女阿梅顯然活潑得多,且擁有股願意嘗試色彩的勇氣。然而,或許也只有正值年少的人,以無畏和青春光澤為底,方才穿得起如此鮮豔的衣服吧。
不只私下聯誼,阿梅記得,剛去台大醫院的那幾年,神經科部也辦科遊,除了值班留守的醫護人員,其他人皆在周六午後一起出發,冬天簇擁著上陽明山泡溫泉,夏天則往外雙溪露營。一到郊外,有經驗的人便將西瓜裝進袋中,放在溪水中沖涼,待大夥鬧哄哄烤完肉,再撈起冷透的西瓜剖開分食,瞬間冰鎮了剛吞下烤肉的燥熱脾胃。他們亦曾在福隆海水浴場紮營,到了沙灘,有人把網面豎高,然後男男女女皆換上泳裝,打起沙灘排球。阿梅不會游泳、不會打球,只得乾乾站在一旁,煞是欣羨地看著同事們在沙灘上跳躍奔跑。這些都市人好會玩啊!從未認真籌畫過玩樂大事的少女阿梅心想。如今她記起,也是在神經部病房,冬至,「來來來,吃元宵!」護理長招呼著她們,熱情盛來一碗碗肥白滴溜的糯米團。那是阿梅第一次吃到帶芝麻餡的大湯圓,從前舊廍村子裡,大家只曉得喜慶的紅白兩色小湯圓,恍然不知有食物就稱元宵。現在她見識到了,連同上了北部才頭一回吃到的外省水餃,這兩樣食物,遂成阿梅對台北吃食的特殊印象。
影像淡出,音樂淡入。守著唱盤的男孩起身了,再換張唱片,然後,便是紅極一時、輕快的《白鴿》(Una Paloma Blanca),場子正熱,阿蜜朝跳不快只得休息的阿梅拋了個歡快眼神,她正風風火火跳著吉魯巴呢,兩腳隨著節拍,前點、前點、轉圈、轉圈,玩得不亦樂乎。當此時,她們怎麼能夠預料到,不到一年內,阿蜜會因為家鄉的母親罹了病、必須儘快嫁人有個歸宿,就此告別了她短暫的舞會生涯;連帶地,阿梅的地下舞會經驗也一併結束了。
安迪.威廉(Andy Williams)低沉輕柔的嗓音唱完《親愛的》(Dear Heart)後,氣氛轉慢,接下來,有人預告,那會是最後一首歌了,「Last dance!」「哇!」眾人吆喊著、起鬨著,最後一支舞,動作要快喲!阿梅還在牆壁邊上躊躇迷惘呢,一個男孩便欺過身來了,「呃,可以請你跳嗎?」
阿梅就這樣被帶進舞池,和其他十來對男孩女孩在圈圈裡跳著:左三步、右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少女阿梅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那男生一手扣著阿梅的手,一手放在她肩胛上,把她拉向自己。兩人距離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對方散出的鼻息熱氣。阿梅緊張地直直盯住男孩的耳輪,不敢將目光移到他的臉上,只專心聽著《田納西華爾滋》(Tennessee Waltz)的旋律:
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我和愛人共舞著一曲田納西華爾滋
When an old friend I happened to see
當我看見了一位老朋友
I introduced her to my loved one
我將她介紹給我的愛人
And while they were dancing
當他們倆共舞時
My friend stole my sweetheart from me
我的朋友從我身邊偷走了我的甜心
I remember the night and the Tennessee Waltz
我還記得那一夜和田納西華爾滋
Now I know just how much I have lost
如今我才明白我失去了多少
Yes, I lost my little darling
是的,我失去了我的小愛人
The night they were playing the beautiful Tennessee Waltz
在樂隊演奏著美好的田納西華爾滋的那一夜
一面跳,男孩一面客氣地自我介紹著,他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還有,他是牙醫系的,就快畢業了,畢業後家裡打算讓他到日本留學……男孩說了這許多,無非有點鋪陳家世的味道。語畢,他緊接著向阿梅要姓名和聯絡方式,阿梅這時才認真轉過頭來打量了一下對方,身高一般,面容普通,但那身形……唉,實在很難稱得上苗條,她不禁有點失望,這、這、這不是二十幾歲女孩心目中的王子啊。
終究,這故事並沒走向仙履奇緣,卻變成尷尬難捱的一支舞。舞會一結束,阿梅趁著混亂,沒有留下鞋或隻字片語,轉身便衝出了公寓地下室;回頭一望,不死心的男孩又追出來!阿梅著實嚇了一跳,抓著阿蜜的手,一溜煙跑了。她沒被追上,從此再沒見過那牙醫系學生。
「你大學時都沒有參加舞會嗎?」母親坐在對面,狐疑地問我。
「高中的時候吧。」我想起校慶時,許多男孩蜂擁進傍晚的校園,眾人在操場擠得胸背互貼、雷射光直直四射、全場熱力嘶吼,絲毫稱不上浪漫的高中舞會。
母親問話的那模樣,像似電影裡的一幕,九○年代的母親對著金髮荳蔻少女提起當年勇:「別騙我,我以前也參加過胡士托(Woodstock)露天音樂節。還裸體呢。」
七○年代的阿梅當然不致如此前衛,不過她點點頭,下了個註腳,「你真是白活了。」
嗄?
我竟這樣,被六十歲的母親將了一軍。
(本文收錄於作者新書《暮至台北車停未》,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