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郅忻
公立游泳池便宜許多,但暑假期間配合鄰近學校,管制時間多。我的時間得跟隨孩子,時常錯過開放時段。終於,某日下定決心,非得游泳不可。將孩子託付給婆婆,在大太陽下騎車到私立泳池。太久沒有游泳,該帶的東西想了幾遍,泳衣、泳褲與盥洗用品,怕遺漏了。買票走入泳池大觀園,入口有一面大鏡子,對著鞋櫃,各種顏色款式的拖鞋涼鞋塞滿整面櫃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位,將鞋子脫掉,空腳入內。對比身旁熟門熟路的泳客,我感到自己所有動作皆如此生疏。往內走,右側是吹頭髮的空間,四面皆鏡,再是洗澡間。大約二十來間,有孩子嬉鬧聲,母親責備叨念的聲音。靠牆,簡單暖身後,慢慢移入水中。游泳池仔細分成許多不同區域,包含給像我一般不太會游泳的練習池、一般池及快速泳道,這些泳池以塑膠纜繩畫分區域,另有以水泥瓷磚牆相隔的五公尺池,池水顏色較深。一般池的水有點綠有點藍,漂浮一股氯味,有時還帶些香精味,可能是從洗澡間飄散出來。
細瘦白皙的女孩經過我的身邊,她們或穿連身挖洞的泳裝,或是上衣下裙的款式,露出彎曲腰線,像一隻隻銀背的魚,游過我身邊,閃耀著青春光華。我扶著牆邊,兩腳或是踢水或是滑動,一雙長滿斑紋的老人的腿吸引我的目光,她馱背緩緩經過我的眼前,身上滴著水,腳步如此緩慢而堅定,四肢細瘦,腹部微大,很難想像她如何在水中活動。後來,我曾多次遇見她,在水底,我看見她並不費力的從此端游向彼端。且她並不是唯一的老者,平日早晨都得見到許許多多不同年齡的長者,毫不顧忌袒露身體,將游泳當作一日的開始。
我或做動作,也嘗試游了一會,並成功地換一次氣,大約半小時後上岸。我感覺到身體無比沉重,懷孕至今,或者更久,有太長時間沒有讓身體好好動一動。沉重身體彷彿向我抗議長期忽視。洗完澡,走往鏡間,裡頭約有六、七個吹風機,人多時必須排隊。去了幾次後,鏡間成為我最感興趣之處。由於四面皆有鏡子,能夠輕易看向他人而不被發現。這裡時常出現孩子,母親與孩子,祖母與孩子,她們總是先幫孩子吹乾後才開始整理自己的頭髮。一個孩子也就罷了,若兩個以上,便得見女人們十足忙碌看顧小的,再顧大的。有一次,看見一位老嫗吹整好自己的頭髮準備離開時,發現一個小孩在門口等候,她叫她的名字,原來是認識的,老嫗放下提袋,仔細幫孩子吹整頭髮。
鏡子,毫不猶豫照出你的年齡、斑點與細紋。孩子大多不看鏡子,稍大些的女孩頭髮給媽媽吹著,手上編著近日流行的塑膠手環;少女們看自己並不認真,隨意吹整就有一股年輕的光照耀著;像我一般的中年女子則認真對待鏡中人,啊,那是自己嗎?每一回見,都像許久不見一般,原來我長得這個樣子。吹整畢,拿出各式各樣保養品抹抹塗塗,隔離霜粉餅擦了又擦,非得擦出一道暈黃的光不可。來泳池的年長女性同樣關注鏡中的自己,但她們對身體更多了一些坦然,我見過幾位穿著底褲就出現在此的。她們彷彿彼此都認識,時常與鄰座邊吹整頭髮邊聊天。把銀白長髮收攏,轉圈成為一個髻,我總覺得自己窺探她作為老者的另一面,關於女人的樣子,年老女子之媚。
也許為了可以見到鏡間景色,我跌破大家眼鏡的繼續游泳一事。游泳時的我其實並非全然放空,更多時候,我注意身邊陌生的泳伴。每星期有一日,我會遇見唐氏症的孩子,他們體型與我一般,有人身手矯健來回游著,多數則喜歡在泳池裡跳躍,從這端跳到彼端,游泳時我必須特別小心以防撞著人。他們並非在嬉鬧,而是非常認真反覆跳躍,或許那就是他們游泳的姿態。我也見過大聲歌唱的老人,仰躺漂浮泳池的右端。我仔細聽,混著泳池的人聲水聲,聽不清楚。怕被發現,游到另一端折返,他仍繼續哼著,本以為是歌劇,後發現原來是日本演歌。我想起美人魚還沒被巫婆奪取聲音的時候。恰恰在左端有兩個男孩,他們比畫著手語,認真研究如何潛入水中。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我好像能聽見什麼。我依然游得七零八落,偶爾會有好心的泳客指點我一些技巧,譬如把頭埋得再深一些,譬如身體節奏的掌握。我的換氣尤其憋腳,某日游泳未接到母親來電,回撥後告訴母親我方才去游泳了。母親驚訝地說,你會游泳?我回說游得不好,學不來換氣。母親笑說,我也是。總算,困擾我多年的疑惑得到解答。只是我從那些跳躍的泳伴身上明白,我可以有自己游泳的姿態,儘管一點都不標準。
時序由夏轉秋,每日早晨或者傍晚,我走入游泳池,換上泳衣,感覺自己誰也不是,只是一名泳池中的陌生女子,只是眾人中的一粒塵,漂浮在氯水味的泳池裡,完全把自己交付予水。我給自己定了目標,每次下水來回五圈,不多不少。頭兩圈總是最吃力的,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很快五圈到了,我知道自己還可以游,並不繼續,上岸回家,家裡有孩子等我。每次看見母親帶著孩子來戲水,我也想著,有一日,我也要帶著孩子來。
我們一起游,從這端到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