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後的第一個年初二,父親還是載著她們到與舅舅同住的外婆家。父親和姨丈、舅舅的交流,少了母親在中間時或往來招呼、代為解嘲,她覺得父親在其中顯得有些拘謹,和小輩們的互動比長輩們多了許多。台北的姨丈說,對外婆家來說,先是死了媳婦,過了一年又是女兒,或許祖墳的風水有問題。要舅舅去看看。過完年回到台北,阿姨又帶她到龍山寺,為她求護符,也讓她求了一支籤,看她們家怎麼轉運。
龍山寺觀世音靈籤第三十六首
「目前病訟不須憂,實地資財儘可求,恰好繫猿今脫鎖,得歸仙洞去來遊。」
解籤人給她拿來解籤書,指著籤義說:「脫除了事。且自寬心。待得時來。堪尋正路。」並殷殷地說,觀音的一百支籤,籤籤都重在啟發鼓勵。下下籤,轉過來看其實也是上上籤。「世事都也會低潮的。」解籤人又補充這麼說。
這讓她有腳踏實地的安心感。看妳的心態可能是好非壞、或好或壞、亦好亦壞。她擅自揣想,無論觀世音存不存在,這都是一個十分具有啟發性的箴言。
世界上充滿著各種形式的啟示與教誨,求神問卜又何嘗不是自我對話的一種?探究人生被算中,或不被算中之外,在不斷選擇和負責的人生進程中,決定相信什麼的權力,不是始終在自己的手中嗎?雖然多數時候,我們總將決定權交給別人。當然,將決定權交給別人也是一種選擇,但自行負責,卻是難以撼動的潛規則。
後來伯母又透露,母親知道她讀了日語系,就心照不宣地知道她篤定會去留學。而從那微薄的女工薪水中,也掙了幾萬塊給她。雖然數目不多,若此刻的她有「資財」,那便是母親留給她的鼓勵和勇氣。
她另一方面不禁心想,所剩不多的大學生涯中要準備留學、獎學金考試並兼及學業,有些過於緊迫,但「實地資財儘可求」,為何不求?籤詩的意思若作此解,便非關迷信。她選擇相信一切導向希望的善意。回程看著步向捷運龍山寺站的各式行色匆匆,眾人轉運自己到種種各別的人生,是否都希望「待得時來」運轉,擺脫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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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光陰,她在打工、考獎學金、準備畢業、考留學考中狂亂地度過。最終得以如願留學日本。像是一部動作片、節奏快速無法喘息的出逃劇。逃避的不僅是母親的死,更是家人間避談的默契。出國之後,異鄉環境的美麗與寂寞,讓她像是停留在那二十歲的驚慌與不安之中,讓她將自己封包在心的牢籠裡。喪母與經濟壓力,每每令她墜入一種天涯獨孤的思想陷阱之中,在茫然無所依靠的異國空間裡,時或複製、時或發酵這種毒素。二○一○年松山機場和東京羽田機場直飛路線又再復航。期間,一次因口譯的打工機會,要回台北。她用異國語言翻譯曾經熟悉的街景、小吃,人們顰笑的意含、招呼的善意。轉譯的不只是語言,游走在兩造之間,她發現久居國外讓她已經能夠抽離、轉換、看待那段歲月,沒想到她也自體生產了抗體。
結束工作,這次從台北返家她試著坐上高鐵。出了板橋站,開始穿梭在台灣的鄉野時,忽然想到,當時如果有高鐵,她是否來得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見上了她會說什麼?如果二十世紀台灣就有高鐵的話,她或許能跟她道別。不過很多事情,雖然不是自己可以抉擇的,或許不一定是最差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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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二十一世紀,一切都飛速地造訪而又離去。她歸咎於是因為她長大了。一位紀錄片導演來電詢問當時的心緒,想拍一部推廣捐贈大體的連續劇。她覺得這會變成另一個故事,寓教於樂,易於理解,她一方面覺得如此便失真了,而有所疑慮。等待返日班機起飛前,她試著鳥瞰這幾年的奔波,總錯覺自己被裝在高鐵、台鐵、飛機等各式封裝的鐵盒裡運來送去,異國氛圍的浸染使這些年在外流轉之間的尷尬、低落、困窘、難以啟齒的故事,現在的她,似乎有勇氣重新開封檢視,一一梳理分類,再度賦予意義,讓阻塞在塵封在胸臆中的積淤,得到解放了。於是她回電答應。她希望這個故事也隨著運送資源的輸送帶,在進入回收再利用的循環後,穿梭時移境轉,讓某些有緣人回收再利用吧。
飛機上她想著或許應該要有個孩子。讓她知道外婆在天地的循環之中,在她的神韻與廚藝之中,她會在孩子身上看見自己,並且好好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