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妙凡
佛館落成以來,連續舉辦了三年神明聯誼會,今年更是擴大舉辦「世界神明聯誼會」,各式各樣的神明陣頭,齊聚一堂,浩浩蕩蕩的走在佛館的成佛大道,宗教如此歡喜融洽,陣容之大如宗教嘉年華會,這在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而對於任何成長在台灣這個民間信仰濃厚的斯土斯民,從小和神明的關係,是親切的;但是,對於來到佛門已經二十三年的我,那卻是遙遠的。
我來自一個民間信仰的家庭,初一、十五,逢年過節,神明聖誕,祖先冥誕,許願還願等等,都少不了到廟裡拜拜,台灣各地大街小巷,阡陌田野,或多或少,也都林立著大小不同的廟宇,時時提醒「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人莫要缺德、害人,而「逢神就拜」、「有拜有保佑」的思惟習俗,對於在台灣這塊土地長大的每一個人,是一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文化。
雖然從小到大耳濡目染這樣的民間信仰,但是,我並不習慣這種拜拜的風俗和環境。每次陪母親到廟宇上香,我總要小心翼翼的抬起腳,跨過一個又一個高及膝蓋的門檻,待走到殿內時,處處都是濃烈的香煙繚繞,抬頭一看是層層疊疊、花花綠綠被香煙熏黑的建築,在微弱昏黃的燈光裡,一尊或者很多尊的神明──有的有鬍鬚,有的臉是黑色,有小尊有大尊的,個個都是面無表情,母親手上那一把香,我手上這一柱香,我只覺得香煙和神明之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模糊鴻溝,在神明那邊是一個我未知的世界,而那個未知,也許連神明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吧?
人,總有一些與生俱來的愛惡習慣、歡喜和不歡喜,每年到了農曆七月十五的中元普度,照例是村裡的神明大遊行,陣頭、乩童、七爺、八爺、順風耳、千里眼……一切應有盡有的鑼鼓喧天,比過年還熱鬧,這一天是全村老老少少最開心的慶典日子了,可我卻覺得「怕怕」,怕到要躲起來,我怕看到乩童流血的模樣,我怕看到七爺、八爺長長的舌頭,我怕看到那抬神轎的村民在鞭炮聲中失去理智般的舞動身體……這些都讓我和民間信仰漸行漸遠,也啟蒙我思考在人以外的世界,那許多「未知」中,究竟藏著哪些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如今回首來時路,也許是對於神明的不明白,才開啟我探索和走上真理的道路,這世間萬般,也難說其好與不好。
後來,我來到佛光山學佛、出家,我很喜歡山上的每一處殿堂,佛像的慈眉善目、大方,給人安穩;裊裊香煙飄渺,如此輕輕淡淡,寬敞明亮的空間,安靜安詳安寧,那人、佛之間的千言萬語,都在三藏十部經中,天人師教導生命的終極是自我實現的「自燈明、法燈明」,那是撥雲見日的朗朗,是海闊天空的生命自由,佛門的日子寧靜致遠,山裡的歲月,清淨悠然。
雖是佛門生活,卻偶有和神道教結緣,如曾經任職的圓福寺內設有清朝時期的義士廟,來往的信徒有以建設宮廟為主的,甚至信徒本身就是乩童等,佛慈廣大,三途六道盡在其中,在互動過程中,也能夠理解和接納,如家師星雲大師所言:「我們平時見到長輩、老師、聖賢,都會禮敬,甚至對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也會握手、點頭,表示禮貌。人和人需要互相尊重、禮敬了,為什麼不可以對神明尊敬、拜拜呢?只是我們要知道,拜拜、恭敬和皈依、信仰是不一樣的,拜拜是一時的,皈依是一生一世的。」
倒是壓根沒想到會在佛門和神明有這種正式、隆重的結緣。佛館落成後,家師說:「我們來辦神明聯誼會。」佛教流傳至今,為人詬病之一,就是神佛不分,許多寺院庵堂裡,同時供奉佛祖、菩薩、神明,甚至儒釋道統統在一起,神不神、佛不佛,一九四九年大陸僧侶來台,為台灣的佛教帶來一股新的氣象,講經弘法,建寺安僧,推動佛教走入人間,佛法落實於生活,從軟體到硬體,讓佛教正本清源的回歸到弘法利生的本質,然而,就在佛館建成時,家師說:「我們讓神明都來佛館朝山。」這對我們而言是一種「震撼教育」,外界譽為正派的佛光山,開山以來都是「人」來朝山,現在連「神明」也來朝山禮佛?家師倒是一派磊落、自在的說:「人可以學佛,神明當然也可以學佛。」對於有些法師不習慣神明來山時,乩童在殿堂裡「起乩」,家師接著又說:「人有人拜佛的樣子,神有神拜佛的樣子。」理解生命的本質,就能慈眼視眾生,福聚海無量,《藥師經》裡有十二藥叉將,《阿彌陀經》也有天龍八部,只要有佛的地方,都是眾生擁護,自在解脫的清涼地。
舉辦神明聯誼來山,我覺得這個想法真有趣,我跟著師父學佛、出家,特別佩服他在出世入世之間那種弘法尺度的準確拿捏和大開大闊的善巧方便,在神明聯誼會時,跟隨著神明而來的善男信女,都會因為這場盛會,而與諸佛菩薩結下一份生生世世,將來學佛、得度、解脫的好因緣。 天來、龍來、神來,都在諸佛菩薩的慈悲和智慧裡,找到生命的皈依安穩處。每回四面八方的神明來山的這一天,總有風雨雷電,在佛館的大覺堂家師跟所有宮廟的負責人說:「我們人類平常搭車、搭巴士,神明是乘風乘雨,乘雷電來的。」他又說:「這是宗教聯合國,宗教一起救台灣,促進世界和平。」在家師的善言妙語的引導之下,所有世俗的分別,都在這裡得到超度,只有包容,沒有對立;只有和平,沒有衝突。神明來佛館高不高興我不知道,但是,看見每一個隨著神明來佛館的大眾,那種歡喜的神情,莊嚴的儀容,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同中存異,異中求同,平等,真好;和諧,真美。
眾生皆有佛性,佛門廣大無邊,我從來沒有想過,小時候我不習慣,甚至有點害怕的神祇,會在佛門裡再次交集,從不能自在的面對到坦然接受,甚至覺得這些神祇也很可愛,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正如白雲守端禪師所言:「若能轉物即如來,春至山花處處開;自有一雙慈悲手,摸得人心一樣平。」很幸運的,我在正信的佛教道場學佛,而更幸運的,是我有一個很好的老師──星雲大師,做我生命舟航的啟蒙和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