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一隻河馬躺在小鎮的馬路上流血,喘氣。
這隻非洲來的龐然大物把人們嚇得驚惶未定,無論無何,一隻流血、喘氣河馬的降臨,都與這個盛產稻穀、草蓆的鄉間小鎮格格不入。
人們開始議論紛紛,用目擊者的語言。目擊者一號原本躲在鐵門後瑟瑟發顫,聲稱她在轟天巨響之後見到恐龍復活;目擊者二號是個小孩,抬起眉毛偷偷看,哎呀我還以為是隻大水牛咧,不過,他只是個孩子,一輩子恐怕沒見過一隻真正的河馬,他的證詞並沒有獲得調查員重視。
躺在路上的河馬,原來是在運送過程中受到驚嚇,使出這輩子最努力的一蹬,從貨櫃通氣窗躍出。受傷河馬的照片數位化後,傳送到千萬人眼前,牠的腿以奇怪角度彎折,眼角溢出白色眼淚,一定很痛啊,千萬個目擊者在家中,在辦公室隔間裡,在移動的捷運上,同時發出了驚呼。
一隻哭泣的河馬,在隔天新聞上有了名字。見過牠,沒見過牠的,都無比親密的喊牠阿河。給定一個名字,就像一種神祕的入會儀式,傳說牠從廢棄的遊樂園運到牧場之前,還只是一隻大難不死的河馬,直到飼育員隨意喚牠阿河,牠竟從水中浮起靠近,天啊,多麼心意相通!人們對動物的期待與想像,也許始終和尋找親密伴侶相去不遠。有了名字的河馬瞬間與所有人類有了連結,我們蜂擁至牠被暫時放置的魚塘邊觀望,我們挖掘牠乖蹇的身世,我們訴說曾經與牠相遇的故事,我們彷彿都在牠身上尋找生命中所有被迫感受疼痛的形式,以及困境中與生存搏鬥的啟示。
曾經大難不死的阿河還是死了,在冬日的凌晨裡。
有人分析牠楚楚流下的並不是淚,而是保護眼睛不至過於乾燥的油脂分泌物。有人突然想起科學家曾經想用河馬流出的紅色汗水製作防晒乳,只可惜氣味實在不討喜。有人找出數據,證明河馬其實一點都不可愛溫馴,三兩下就可以做掉一隻鱷魚。還有人傷心地寫下祭弔文,也有人替牠成立粉絲專頁像一場祈福晚會,更有人決定娓娓道出阿河在牧場夥伴們的遭遇,那些被強行抱離母親的小袋鼠,皮膚潰爛而死的羊駝,以及負重過多而雙膝跪地的馬。然而,所有目擊者驚魂未定又指證歷歷的故事中,最離奇的,還是一張阿河在大樓顯靈的溫柔側影,人類集體目擊生命消殞的創傷,也許真的需要讓一隻河馬以某種方式復生來撫平。
可是阿河沒有復生,牠不在天堂,也從未試圖用自己的死亡拯救同伴於地獄。所有詮釋活動,都只是人類的遊戲規則,所有被訴說的故事,也許都只關乎人類自己。
阿河只是沉默而痛苦的,在冬日的凌晨的水塘裡,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