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鮥魚

有一年，我走在一幢大屋旁的行人道上，屋主老先生正蹲踞彎腰為行道邊種一排十幾株的樹苗，我問他種什麼，他回答是一種奇異楓樹。我還記得他告訴我剛從科技公司惠普退休，惠普曾股票當紅，我笑問他可是發了，他說：「Young lady，記住，買股票絕對不可貪，一貪便一定虧損。」他說得篤篤實實的。

隔年，老先生就搬走了，我都不知他是離世或只是離開。我便年年行過那裡，年年思及他告誡我而我謹守的話語。我們這邊，好像很少人不買股票，我也看過有人因股票而失意頹敗。但是他種的奇異的楓樹，愈發強盛興旺，現在足有一個半人高了。十一月中旬，他的楓葉即轉色，為那條街抹上一道橘紅的斑斕，和旁邊天主教堂敲響的鐘聲，一塊兒顯得肅穆了起來。

教堂占幅寬廣，草地喬木玫瑰園，拓遠了綠色空間，彷彿我們這裡呼吸的空氣分量都比別地多出許多。精緻雅麗的玫瑰花叢環圍著一個用石塊砌出的圓形迷陣圖（labyrinth），人走在布陣裡，聞花香看花色，猶似在花花世界裡一圈一圈地鎖入迷陣，而欲從迷中抽拔，人要不乾脆離開迷境，要不得一遍遍思悟與上帝的關係。

靠近教堂停車場，有一尊如常人比例、站立的耶穌雕像，祂的面容清秀祥和，兩臂敞開，掌心朝天，指向無際的盼望。我遠遠地看祂，除了衣袍和掌心的方向之外，彷彿看到今日美國如火如荼、示威抗議的手勢。許多人兩臂張舉若投降狀，只是他們的掌心不是朝天，反是朝人，朝著心目中的敵人。

黑白之間緊張的關係緣自二○一四年八月密蘇里州一名十八歲的非裔青年Michael Brown被白人警察槍擊致死，警察卻免於起訴。Michael Brown死前曾兩臂張舉，表示「別殺我，我投降」，可仍遭槍殺。故而這兩臂上舉投降之姿，成為抗議者的象徵手勢，他們以無聲說，「這裡面有問題，請好好思考一下吧。」而紐約大陪審團亦決定不起訴鎖喉造成非裔男子Eric Garner死亡的警員。Garner死前也曾叫道，「我不能呼吸。」

「我不能呼吸」和「別殺我」於焉表達了一種弱勢的控訴。成千上萬各式族裔的人群一起走上街頭，他們要求一塊呼吸自由人道的空氣，他們要求免於生命被剝奪的威脅。如果每個人都能掌心向上，在靈裡一家，心存美善尋求和解，人類其實毋庸受不必要之苦。但，人類注定永劫回歸（eternal recurrence）的命運，使我經過掌心朝天的耶穌雕像，即不免哀嘆一聲。

我家對面鄰居於前院植養了一棵巨楓，比那兩層樓房還要高出一大截，我讀書寫作畫畫的窗口即面視它的春去秋來。它在夏天時綠濃蔭深，秋季裡則氣色萬千，先是青綠淡淡邀約紅棕，繼之橘紅豔黃衝鋒陷陣般擠破了藍天，我就需在畫中的楓葉堆裡，眨幾粒藍眼睛。接著冬冷一顫，撒一地厚厚的積葉，剩幾許空枝來撐持天的重量、整年的心事。

下雨的季節，我喜歡選雨剛剛停的時候出去走路，那時天地被剛剛清洗，一切重新洗牌。平常小啼的鳥鳴此時爭先恐後地叫唱個大聲，吱吱喳喳嘰嘰啾啾。而且，從躲藏的地方露出了身影，在我的眼目觸及處，翩翩滑翔了起來，比我的筆刷更能描繪弧形的韻律，把我瑣屑的生活飛輕、飛高了。

我走在這條橘紅的路上，縱使已經熟透了每棵路經的花植，仍然得細細關照它們，它們才顯顯個人獨自的精采。一棵義大利草莓，一粒粒橘紅的小果，吊在青綠枝梗樹葉間，絕似賽尚（Cézanne）排比的色調。但你須仔細探究，才發現旁邊一串串粉紅色的小豆豆，原來是baby草莓。而那株我原以為的枯枝，才一場大雨狂風，走近後竟有新的嫩綠發芽。甚至還有一片紫色木蘭花瓣，是的，僅有一片，孤零零吊在矮樹枝頭，在整個花叢花葉落盡後，猶傲居桿頂。

暴風雨過境，橘紅的路上雖非滿目瘡痍，也是不堪，然而過了星期三道路清潔日之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我們社區的社會秩序，也是一種恆常，令我衷心感念自己的幸運。走路，好像走近了自己，走進了我心靈的家園。那些記憶裡的傷痕或欲望，都變得抽象了起來，像教堂的迷陣圖，一種神祕的試煉。但也有一種篤實，它很微妙的，好像我多半在沉鬱或沉靜的當兒遇到橘紅，還是……橘紅使我體味到一種沉澱的美，便把我的心擱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