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青
一九九六年初夏,我帶著北京佛樂團去德國巴伐利亞參加「世界宗教音樂節」,在許多場演出中,有一場演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在一所大學的小禮堂,上半場是一個日本音樂家的尺八獨奏,下半場是我們北京佛樂團的節目。
在後台共用的演員休息室,我們團的十幾個團員一邊準備演出的「傢伙」,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而那個日本音樂家卻在休息室的一個角落默默打坐,他唯一的隨從——他的兒子則默立在側。
我們團的一個團員對我說︰「他只有一個人?那肯定演不過我們!」我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們輕聲,不要打擾那個打坐的日本音樂家。
快開演了,那個日本音樂家徐徐起身,他的兒子托著一套繡著族徽的禮服跪在他的面前。待他向族徽行禮之後,兒子才侍候他恭敬謹嚴地穿上禮服。這一切,都是在沉默中進行的。這儀式感極強的穿衣過程結束後,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眼睛看著地面,輕輕地向舞台走去。
我讓我的團員們安靜候場,然後繞進觀眾席,在最後一排靜靜坐下。那個日本音樂家跪坐在舞台中央,依舊低眉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我不知道那靜默究竟有多久,是兩分鐘?還是三分鐘?抑或更長?但我卻深深地感到,他的沉默不是空白,而是一種力量,因為所有的觀眾都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不知不覺地和他一樣沉浸在靜寂中,大氣不出,好像不是等待一場音樂會,而是在期待著某種重大事件的發生。
他終於把尺八放到嘴邊,那聲音,彷彿從遼遠的時間深處傳來的,嗚咽著,把一種亙古即在的蒼涼和溫暖送到觀眾的心中。他一個人,一隻尺八——一隻從中國傳過去、但在中國絕大部分地區失傳而只保留在南音音樂裡、被閩南人稱作洞簫的樂器——不間斷地演奏了半場,沒有第二個人,沒有任何其他的陪襯和幫助。
當他起立行禮的時候,觀眾才彷彿從他音樂的魔法中驚醒,用長時間的掌聲向他們心目中的東方致敬。
後半場是我們團演奏的北京佛樂,十幾個團員,除了來自北京廣化寺的兩個僧人外,都是北京民間佛樂著名傳人張廣泉的弟子,能夠嫺熟地演奏從智化寺京音樂到被稱為「怯音樂」的北京民間佛曲。
他們的樂器,完全是正宗的北方佛教音樂的正統樂器——笙、管、笛加雲鑼,還有鼓、鐃鈸、鐺子、木魚等法器,這是在中國大陸經歷過數十年「破除迷信」教育和 「文革」浩劫之後,少數僅存的尚可演奏佛教音樂的隊伍。
他們的演奏,當然也獲得了歐洲觀眾的讚賞和歡迎。我不能說那天的演出是上半場更成功還是下半場更成功,因為兩種音樂「各美其美」,無法比較。
但是那天演出結束後晚宴上一個歐洲音樂學者的問話,卻令我感到一種羞愧和困惑。而正是由於這個羞愧和困惑,促使我寫下了《禪與樂》這本書。他說︰「在日本的尺八音樂中,我聽到了禪意。而在中國的佛教音樂中,我聽到的卻和我在中國民間音樂中聽到的一樣,嗯,好聽,但是有點吵。請問你,這是為什麼?」
我當時給他講了中國佛教「華化」的過程,和佛教與中國民眾社會生活的密切聯繫,講了明清之後中國興起「人間佛教」的情況,講了中國佛教音樂的功能和場合,講了中國普通民眾的審美習慣,以及民間音樂對佛教音樂的影響,我更強烈地向他指明,無論是禪還是尺八,其故鄉都是中國!但是,我卻從他的眼睛裡,讀到了一種被禮貌掩蓋著的他自己的價值判斷。
其後,我不斷地被這個問題困擾︰為什麼中國現存的傳統音樂(包括佛教音樂和道教音樂)裡,我們似乎感受不到禪意?感受不到這個曾經深深影響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各個層面的深邃博大的東方智慧和精神?
是中國音樂與禪無緣,還是我們的考察不夠深入?尤其是近年來,當研究禪與中國文化的關係已經成為一門顯學,乃至禪與中國文學、禪與中國詩歌、禪與中國繪畫等等的著作大量出版的時候,禪與中國音樂的關係,卻至今鮮有論者。這很奇怪,也不應該。因為無論就其形而上的層面而言,還是就其形而下的層面而言,都再也沒有一種藝術門類,像音樂一樣與禪有著如此眾多的相似性了。
禪與中國音樂的密切關係、中國傳統音樂中所深蘊著的禪意,以及禪和禪宗曾經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音樂的事實,從未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
當今中國音樂發展中暴露出的主要問題,是背離了中國傳統音樂的本性和傳統,丟棄了中國傳統音樂中曾經蘊含著的禪意,盲目、全面地照搬西方音樂的一切。只有在透澈了解中國音樂與禪近似的本質之後,只有在重新憶起禪和禪宗曾經深刻影響中國音樂的發展歷程之後,我們才能突破「弱勢文化」的困境,找回中國音樂獨特的意境。而只有深具禪意的音樂,才能在國際樂壇上彰顯華夏獨特的樂風。
唐時,有一位詩人楊巨源有幸在僧院中聽琴,聽琴之後,他吟出了這樣四句詩︰
禪思何妨在玉琴,
真僧不見聽時心。
離聲怨調秋堂夕,
雲向蒼梧湘水深。
禪思悠悠,琴韻悠悠,禪與音樂的因緣,也如秋日的湘水一樣,澄澈深幽。
(本文摘自《禪與樂》,香海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