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菲．卡爾 譯／賈翊君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一月二十八日，我回到了法國，做出決定，要透過計謀，而不是藉著遊記，來訴說自己的痛苦。作為對照，我向與我談話的人、我的朋友，或是我偶然間遇到的人，提出一個問題：「您在什麼時候感受到最大的痛苦？」等到我藉著敘述掏空自己的故事，或是在別人的痛苦面前相對減輕了自己的痛苦，這個交流便會停止。方法很激烈，三個月後我痊癒了。驅魔成功了。因為害怕會復發，我拋棄了我的計畫，好在十五年後再來開棺驗屍。

自己的痛苦

二十一天前，我心愛的男人離開了我。

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凌晨兩點，在新德里帝國飯店的二六一號房。三個月之前，我出發去了日本。他警告我，太久了，他不一定會等我。不過我擔下了這個風險。我馬上就開始厭惡這趟旅行。我害怕他會實行他的威脅。然後我收到一封信，他稱呼我為他親愛的小妻子。我當時以為我贏了。在東京度過的最後一晚，是我這輩子最美妙的日子之一。我們剛剛通過電話。他把一切都計畫好了：他的班機會比我的班機早一個小時在新德里降落。我迫切地想念他，而我終於就要再次見到他了。我這九十二天以來，都是在重聚的念頭中度過。登機的時候，有人遞給我一則留言：M住院了，而且我應該打電話給我的父親。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他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出了意外。我花了十個小時想像最糟的狀況，然後才找到他。就在他家。他含糊地說他得了甲溝炎，說原本想過來把我抱在懷裡。我明白他遇見了別的女人。然後，我沒有為了他的懦弱、為了那封荒誕的電報咒罵他，我竟只是喃喃說了一句我的運氣真差，便掛了電話。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當初根本就不該離開的。我再也找不到像他那樣的男人了。我就像癱瘓了似的，花了一整夜瞪著那具紅色的電話，並詛咒這趟愚蠢的旅行。

別人的痛苦

那是在一九七七年的六月。我當時十八歲。我記不得確切的日期了──我可以把日期找出來，不過當初我可是用盡一切方法才忘了那個日子。我當時在布列塔尼普萊內朱貢一所農業學校實習。那天早上，我醒過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一片紅。除了紅色之外，什麼都沒有。那天夜裡，我成了瞎子。在雷恩的醫院裡，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於是，我在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況下啟程前往巴黎。他們讓我住進科鄉醫院，並通知了我那住在阿爾吉利亞奧蘭的母親。她一貧如洗，不會說法語，卻有辦法搭船前往馬賽。她在馬賽行乞，才討到錢購買火車票。她於七月中來到我的病房。她的這段旅程，至今仍是我最痛苦的回憶。比失明還要令我痛苦。

（摘自《極度疼痛》，大家出版）

作者簡介

蘇菲．卡爾 Sophie Calle

攝影家、裝置藝術家，也是作家。名列當代最重要的十位藝術家之一，也是全球首屈一指的概念藝術家，但又因作品的跨界特性，成為難以歸類的藝術家。無論如何，她的作品都能「喚起故事、情感及情緒，既能潛入觀者心靈深處，也反思了攝影的潛力與侷限。曾獲哈蘇基金會三十周年攝影獎，該獎素有「攝影的諾貝爾獎」之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