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也好，鏡也罷，人來人往，腳步倥傯間，都有一個故事去圓滿。故事的背後是快樂是悲傷，別人都無法取代。自己的路，只有自己懂得該如何走。
第一次到底特律機場，長長的廊廈走道極為現代化，且單純不複雜，非常適合凡事只往簡單面想的我在此轉機。下了機，直直往前走，可以找到餐廳就餐，輕易在電視牆找到下班機的登機門。不像洛杉磯和芝加哥歐海爾機場，繁大如迷宮。
走在廊道間，聽不到吵鬧人聲和奔馳的腳步聲。在這裡，時間凝在旅行者的心上，自行度量行走的步伐，快慢取決於自己，不干涉別人，也不叨擾鄰近的人。
星巴克依然人排長龍，點餐的人多，在旁耐心等待者也多；日本壽司店像幅靜默畫，顧客與店員臉上盡帶參禪者的笑容；按摩店門口大幅廣告海報，寫著從腳趾到臉的每項按摩價目，經過時，按摩師還抬頭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地中海餐廳，一對像似父子者，眼睛在菜單與彼此的眼神中交會，小男孩臉上詢問的可愛表情像極落來凡塵的小天使。
每個腳步，每間店，每個表情，都載有旅行者的心情，而旅行者的背後，是不是也有個感人的故事？
飛往底特律的飛機上，我的座位是靠窗。當上機時，已有兩個小女孩坐在靠窗和中間的位子。我抬頭看位子的號碼，沒錯，號碼沒錯。靠窗的大女孩約五歲，坐中間的約三歲。她們父母呢？我很快地四周看一下。坐在她們後面中間位子的應該是她們的爸爸，靠窗的是另個姐妹；與她們同排隔走道，應該是她們的媽媽，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嬰孩。
小女孩嘟著嘴跟大女孩說：「我也想坐靠窗的。」
一聽這話，我乖乖坐下，把靠窗的位子讓給她。
飛機上，嬰孩不停哭鬧，從媽媽的手轉到爸爸的手。爸爸不停唱嬰兒歌。再轉到媽媽的手，媽媽不斷哄嬰孩。一個多小時的航程，嬰孩轉抱於夫妻的手上。大女孩專心看機窗外風景，小女孩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鬧意氣。六口之家分坐三處，各忙各的事。下機時彼此招呼，妻抱幼嬰在前，三個大中小女孩一手牽一個，夫殿後。生命得來不易，所謂一家人就是這種血濃於水的相濡以沫罷。
飛離底特律的班機上，我的身邊坐著前往日本京都探望兒子的美國婦人貝蒂。知道我和她一樣，也是獨自飛行，兩人不禁相視而笑。所不同的是，我回台灣探視父母，她則是去看孩子。貝蒂一直住在底特律，若非二十二歲的兒子在京都學日文，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到亞洲這既遙遠，文化又不相同的國家。
「想不想穿Kimono？」
「當然想，但我丈夫說除非日本有特大號的。」
她的身材是滿壯大的，穿起和服固然沒有日本女人溫柔婉約，說不定會穿出American Style Kimono，帶起美式和服潮流風。
她一聽我此言，像個大女孩般爽朗地笑說：「我不敢想！但我是一定要試一試！」
不交談時，我讀《六祖壇經》，她讀「穿Prada 的惡魔」。各讀各的書，偶爾抬眼互聊幾句，又再回各自手上的書海中。
不知何時，機內乘客紛紛打開小窗望外看，開窗的人越來越多，人人側身向外，那一致的動作引起我和貝蒂的好奇。我打開左側的窗子。
眼下山巒起伏，綿亙不絕。山頂輕覆薄霧，淡淡的雲氣飄浮其間。山谷間堆積的厚雪，因風吹過，雪花沿道泓瀉，景色甚為迷離奇美。以為連綿山峰必是海洋，將從美洲穿越太平洋到亞洲，不料叢山過後是城鎮！三三兩兩房屋，彎延的街道如同峰頂，覆蓋白雪。城鎮外圍，密布著一個個大小不同的圈圈，是湖泊。湖水顏色非籃非綠，而是灰灰的。那是被凍僵的冰湖，水的顏色。龜裂的湖面照見當地寒凍的氣候，湖泊分流出去的小河穿亦如是。房屋和街道距離我們身處的飛機之間的空氣，飛揚著似煙一般的雪氣，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這是人間嗎？
飛行一段時間，房屋越來越少，湖泊，如同房屋，越來越少，越來越小。
最後一個湖泊，最後一條凍裂的小溪消失後，我們看到了大海。山冷、湖冷、水冷，大海也該是冷的，也該是凍僵的吧！然而，大海與土地的交接處，我們看到了大海微瀾輕拍冷土。
久久不言語的貝蒂說：「好美，是不是！」
我點點頭，問說：「這是哪裡？可以住人嗎？這麼冷。」
貝蒂拿出放在前座背厚椅間的飛行地圖說，飛機航線會經過阿拉斯加，剛才應該就是那了。
想起韓劇「雪之女王」，童話故事中雪之女王住在拉普德蘭，她太孤獨，太寂寞，所以把加伊帶走了。太雄飛過萬里，去到拉普德蘭，去尋找逝去的戀人寶絡口中所說的雪之女王的宮殿。白茫茫的厚雪蓋住所有山領，天空中飄散著寒氣，雪橇一直往前駛去。逝去人可以再團聚，這世界上真有那樣的冰宮嗎？
飛機抵大阪，貝蒂和我將在此分手。第一次單身離開美國本土到陌生的國度，她心慌不知如何轉機到京都。我拍拍她的肩說，不要怕，妳不會是單獨一個人的。
「回程時我不會遇到妳了，對不對？」
我笑笑說不會：「但妳看過妳的兒子，我看過我的父母，我們應該是很快樂的回美國。」
揮揮手，兩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道再會。
當我再次搭機回到大阪時，貝蒂龐然的身軀出現在腦海。想起她說，為了一趟日本行，她學著用筷子夾菜，學著吃米飯，學著說幾句簡單日語。
當我再次轉機回到底特律時，想起那六口的墨西哥家庭，女孩還搶著坐靠窗位，小嬰孩仍然啼哭嗎？
我再次走在底特律機場航廈，特地經過星巴克、地中海餐廳和按摩店。一樣的人，一樣的地方，時空轉換。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奇妙。
當我背起行囊走向回家的登機門，心海裡浮現六祖慧能大師的開悟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塵也好，鏡也罷，人來人往，腳步倥傯間，都有一個故事去圓滿。故事的背後是快樂是悲傷，別人都無法取代。自己的路，只有自己懂得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