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人心廣大如天地，那麼，心之廣大，又有何物不容，何人不恕？豈又有芝麻小事，常常縈繞心頭，令人深夜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乘軟臥火車從吐魯番到柳園，伴隨一路的土黃色。土堆、土塊、黃沙、黃石。「黃」成為天地間唯一的色彩，更是僅有的填充眼瞳的顏料，極其無聊的寫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然而，卻因為單調，日出日落成為大地裡一種絕美的神采。上午六點半，從搖搖晃晃的臥鋪中迷迷糊糊醒來，開門，走到廊間，同團的友人早已靠在欄干邊專注欣賞窗外的日出，地平線上果真只有一線，也是黃，但平坦的直線上卻跳出一顆圓滾滾的大火球，乾乾淨淨身手俐落，毫不脫泥帶水，但卻吝嗇把光芒分給周遭的雲，就是只有一顆球，掛在天邊。
平地一線，屬黃；火球一顆，屬紅。紅光一片，大喇喇照耀大地，既不羞澀，亦無隱藏，頗有新疆女郎熱情奔放的性格，在此，別想找到江南女子的柔媚與嬌羞，一切，只有天與地，一列急馳的火車，還有丟在沙漠中也僅是滄海一粟的一小搓搭車人。
我站在窗邊，被僅有的二種色彩迷惑著，或黃或紅的相互照映下，沙漠地形，或稱雅丹地貌，就能呈現出幻人的體態，沒有過多的感官刺激，卻有令人感動的氣勢，難道是一路從新疆倒轉回來，看多了單調的景色，反而對於輕輕一撇的大地風采，便顯得特別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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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新疆吐魯番窪地的那一天，從驚豔的繁榮大城烏魯木齊出發，一出城便是截然不同的風光，城中，毫不遜色於一般大城市，高樓大街，人群擁擠；城外，被黃沙滾滾包圍，只見一條筆直的公路直伸向遠方，強橫切割成左右兩邊的砂礫地形，據說這些砂礫地既無法蓋房子，也無水源，地基無法深埋，地面地下無水，人們在此無法生存，連小動物也逃之夭夭，只有少數幾株沙漠植物稀稀疏疏，在白天熱晚上冷的極寒極熱之地，堅強地過日子。
一連數百里，都是一樣的生態，一樣的景色。
偶爾來個黃沙撲起，偶爾立座山頭，偶爾有座石頭山擋住去路，車子一轉，又駛入另一座更大的山黃石山頭。遠處，山巔之遠，有一列火車，快速地爬在無樹無草的禿山頭，而眼前的山就是一座硬梆梆鐵山頭，四周都是，包圍我們以及所有一切生物。公路在下，鐵路在上，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那一種車子拋錨，大約都要等上數小時才有救援，而這些道路，是開在數百甚至數千公里黃沙之中，在數百年來挺立在此的黃岩石頭山之中。
我不敢想像古人如何在這種地方生存，我只知道，這裡沒有水，捉不到山豬野獸一類動物，無菌類菇類，死亡原因絕不是中毒，只可能會乾死曬死，變成人乾以後，或許數天，或許數年之後，才會被人在層層沙塵中碰巧發現，但時序或許是另一個朝代了。人在這自然之中，不過是無盔無甲無爪無毛的徒手之物罷了，放在天地之間，有何自驕自矜？這讓我想向天地彎腰。
驚嘆與感嘆人類渺小之餘，我像學生般向沙漠學習，解讀自然環境給我內心上的課程。我想，如果人心廣大如天地，這天地，不是小小的台灣，也不是台北、高雄，卻是無邊無際無界無疆，含容萬物而不嫌小，包容善惡而不嫌大，所有的恩意仇快都在這一片沙漠中迅速蒸發，如水滴落沙土，立即被大地吸收，張口驚訝之際，早消失蹤影，那麼，心之廣大，又有何物不容，何人不恕？豈又有芝麻小事，常常縈繞心頭，令人深夜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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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途之中，經過達阪城風力發電場，本以為風力發電沒什麼了不起，一出車外，如颱風般十幾級颶風惡狠狠颳來，一付不懷好意的神情，我就知道我低估了可怕的風。微風是舒爽的女子，但是巨風卻是兇狠的惡狼，一張口就可能要了人命，把我這個弱女子吹到幾公尺遠，讓你嘗嘗苦頭。這種環境，當然是人類生存的禁區，但卻是提供天然風力的最佳場所，人們利用風，建設幾百座風車，風車可隨風向調整，風力發電提供新疆烏魯木齊整座城市的電力供應，而且不花錢，不費力，不損耗能源，沒有爭奪與談判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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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廣，貧脊地勢，卻有著另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深深的地底蘊釀。那是全世界矚目的焦點：黑金。我望著這一片可怕的貧脊，不能建築的沙礫，沒有水源的數百里沙土，買一瓶飲料要開車數小時之久，車子拋錨只好在野外過夜，這種地方，卻在地底流篡著黑色之流，使得當政者想法子西氣東輸，建設數千公里的天然氣管線，把西邊邊陲的天然氣引到東邊的城鎮，數千公里的鋼鐵用量引起這一、二年來世界鋼鐵業的價格戰爭，炒紅了垂垂老矣的傳統產業，令之還老還童，再度現身，卻造就了一條遙遙遠遠地底深埋的天然氣管線，從西山到東岸。
新疆南部生產一種獨特的玉石，顏色如綿羊身上分泌的油脂，白而潤，握在手中要沁出油來，這是歷史上有名的羊脂白玉。《說文解字》上談到玉之德是指玉的溫潤，似君子德性圓融，有才德而含蘊在內，隱隱透光而不耀人眼目，其實相較於緬甸玉的光采照人，白玉更顯得含蓄內斂而簡單素樸。這是產在崑崙山下和闐之地，山上有脈礦，近年來已無法開採，只剩少數玉石在大雨過後的河床上，沖刷出幾滴零星的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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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崑崙山的好奇來自於道家，屈原在《離騷》中談到心目中渴望的神仙之地就是崑崙山，在南疆。崑崙山從此成為道家修鍊世界中最高的神仙之境，不知其中是否曾經有過諸多神仙在此修煉成正果？
而中原之地距邊陲之境少說幾千公里遠，一個台灣最長不過一百多公里，不知古人怎會把想像力擴張到幾千里外的深山中的一個池子？真是不可思議。
而這高海拔的神秘之境，山脈下卻匯聚著靈氣，長年以來，岩石擠壓、烈火燒烤、水脈衝激，竟然打磨出純白色的玉石，如油似水，石中有絲，又有天然水紋，潔白如脂，讓人心生清淨之感。握手中，光滑溫潤；置燈下，如雲朵繞行，自然變幻。這白玉讓人聯想到神仙，讓人隱約感受的到天地靈氣如在手腕中流轉，純白之中卻以一種溫儒的雲流緩緩運行，這彷彿是天地擠壓與熱氣蒸騰方才淬鍊出來的潔淨。
有誰知道在最貧的地底卻富含最富有的物質。說這是天地的玩笑嘛，實不為過，但我更相信這是造物者的弔詭的戲法，《易經》上言：「一陰一陽之謂道。」有陰則有陽，極陰則極陽，上天給予新疆表面上最貧困的地形地貌，同時也給予最特殊的禮物，黑金與白玉，一黑一白，一陰一陽，彷如太極之道在其中運轉，似有否極泰來、剝而反復的道理隱隱含光，天地循環自有陰陽的哲理，我們只能向天看齊，學會尊天敬天，順天應人而已。回國後，也許應該再把《易經》那一套理論拿來手中摩挲摩挲，印證這些一步一腳印學來的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