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曉明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噓唏。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杜甫‧〈羌村三首〉之一)
杜甫在鳳翔經歷了一次政治危機,棄官左拾遺(為疏救房琯),後有大臣解救,得到一個皇帝的「墨制」,即「放還省家」,其實是永不敘用。也就是因為他的耿直,從此斷送了政治的前途。
這首詩表面上寫杜甫在安史之亂後的顛沛流離,嘗盡的種種人生苦痛、酸辛,以及隨之而來的驚魂未定。文字的質地非常真實。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夕陽西下的景致,流露杜甫看見故鄉時按捺不住的欣喜,其實也是寫詩人自己。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山雀在柴門跳躍,平常的鄉村小景,雖是最平凡、最樸素的景致,卻是詩人心中想念千百遍的所在,因此「柴門鳥雀噪」在詩人的眼中彷彿是最具有靈性的風景了。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一個「怪」,在古漢語中的是「驚」的意思;生還這件事,真的太偶然了,亂世中的流離、漂泊、災難,讓回家變得那麼不易。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補此二句,寫出了反常,但在當時的背景下反而是正常的。
「鄰人滿牆頭,感嘆亦噓唏」,鄰人為他們的團圓感動、落淚、慶幸。
想想滿牆頭的鄰人,那是中國最經典的鄉村風俗畫;而鄰人的落淚,也是最典型的古老中國人情。某種意義上,中國自古至今,也就這鄰人滿牆頭的聲音,最像中國了。
而「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夢嗎?真嗎?我回來了?我的親人真的在嗎?沒有什麼其他的詩,更比這首小詩,寫得出深切入骨的人心、人情、人性了。
(摘自龍圖騰《唐宋詩一 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