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曉明
紫陌追隨日,青門相見時。
宦遊從此去,離別幾年期。
芳桂尊中酒,幽蘭下調詞。
他鄉有明月,千里照相思。
——李嶠〈送崔主簿赴滄州〉
這是初唐詩人李嶠名詩,寫千里之外的異地他鄉共有一輪明月,因此離別無須太過感傷。
其實初唐人的抒情美學中,宇宙感的覺醒是一大主題。王勃名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海內」、「天涯」,兩個詞語的並用,正是宇宙美感的發現。這是前人未曾發明的,這裡面有一種宇宙的背景和博大的同情心。
唐人內心裡建立了一種很大的生命格局,他們的「看」,他們的「感」,或是遠遊,或是送別,都會自然而然地將這一切置於一個很大的宇宙背景中來發問、懷想和感動。於是,再遠的地方,在他們看來,也能像鄰居一樣,像家鄉一樣,親切、溫暖。這樣的詩歌也只有在唐代才寫得出來,所以要說「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分離雖然在即,但大可不必作小兒女狀的哭哭啼啼,悲哀會有,卻總可以被希望所沖淡。
又如張九齡:「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語出謝莊〈月賦〉,卻因宇宙背景的懷抱而帶有一種更樂觀、更溫暖的調子。
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le Kant)曾說:「沒有無概念框架的經驗世界。」即,任何人在看這個世界的時候,頭腦中都是預設了一個概念框架。借用康德的話來講,唐人的「框架」就是一種宇宙的胸襟,就是青山、就是明月共同構築起的宇宙背景。這一點古人詩話中沒有提到,然而卻是詩歌中蘊藏的思想寶礦。
它作為一種唐代人所共同的、經驗世界的認知圖式,實實在在隱藏在唐人的詩歌當中。我們所要做的,便是把這些同類的詩結合起來,從中揭示出古代理論家未曾發現的古詩之美的奧祕。
(摘自龍圖騰《唐宋詩一 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