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船開走了，碼頭上盡是流亡的人潮，那幾天她就像潮流一樣在人潮中流動。她看到多少倒下去的人，繼續在這裡，她也會一樣。




很久沒有藉著紙團竹片生火，季專蹲在地要讓小烘爐裡的木炭燒起來，有些風片，劃了好幾根火柴，折騰了一陣子，才讓木炭的稜角著了火，閃出幾點火光。這下子可以用扇子搧火了，已被濃煙欺出了眼淚，喉頭給灰塵噎著了，咳嗽連連，給房裡的如素頻頻關心著：「你是怎麼啦，不必這麼麻煩。」

都是那個郎中的主意，一再地說煎藥最有效的方法要用瓷罐，燒木炭的爐子，一碗水煎剩六分，火勢不能太強，以免藥片的精華還沒被萃煉出來，水早蒸乾了。

那是熬，像煮稀飯，慢火細燉，季專一聽就意會。

只要有效，為如素好，季專都願意做，所以他從城內頗有名氣的這家藥舖出來，又繞了個圈子到傳統市場找小爐子，還好，既賣爐子，就賣瓷罐，也賣木炭，就連生火的剖細竹片也不缺，只是讓季專竊笑，那小小一把竹片要價十塊錢，不像要吃人嗎？就是不敢跟如素說。

解開紅色紙袋把藥片倒入洗過的瓷罐裡，就像要餵東西給如素吃，仔細又一片一片挑過。不過是黃耆、人參、茯苓、白朮、紅棗、柴胡、當歸嘛，這些草根木片聚合熬湯就能益氣活血，精神充足，去老返少，真那麼玄嗎？

經如素同意才看了幾個郎中，都說她沒有病，只是年紀多了，體力自然衰退，臉色蒼白，精神不振，容易感冒，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沒有力氣了。如素常對季專笑笑，笑裡含著什麼意思，季專都猜不出來，後來忍不住了才問她：「妳笑什麼？」「我不能放下妳先走，」如素說得淒切：「我們這一生繞了這麼個大圈子，經過那麼多風浪，我不能輕易地丟下你。」季專用心聽著，笑出了聲：「妳真傻，老說這個話，既然這樣，我們就去看大夫。」

就是這樣，如素樂意地跟季專跑藥舖，還跑了好幾家，而城中的歐大夫就為她開出這服補中益氣湯的方子。

歐大夫的處方很對如素的心思。回家的路上，她滔滔地說著小時候的事。她的父親也是一個鄉野郎中，沒有牌照，卻憑著自修和經驗醫治好不少鄉人。他常把補中益氣湯掛在嘴上，說無病補身，讓她在小小年紀就是無心要記也自然地留在腦海裡了。想不到這方子在六七十年後，翻山過海到這裡，還能從郎中的嘴裡說出這麼熟悉的湯頭，莫非去世二十多年的父親在冥冥中保護著她。

季專沒有稍懈，一直注意著滾開的湯液，從瓷罐的嘴巴冒出來，濃烈的藥味刺鼻，倒也沒有想像中的難聞，他注意著時間要熬出六分，濃淡剛好，好一服見效。

門口有機車停下來的聲音，跟著聽到信箱被開動的聲響，季專知道有郵件就急忙出去。是季敏來的航郵，是她那漂亮熟悉的毛筆字。季專拐入房間像小孩子大聲嚷嚷著：「妳寶貝女兒又來言囉，」說著把信交給如素，一邊說藥該好了。果然只這幾秒鐘功夫，藥味更嗆鼻了，瓷罐的蓋子被湯液沸動的力道小了。季專小心地倒出剩下的滾燙藥湯，嘿，剛剛好，正是要的六分碗，沒有鏡子好照臉，也覺得出臉上高興的樣子。把藥端到房間，體貼地對如素說：「稍待一會兒妳就喝了，有當歸的香味，應該很好喝的喔。」

如素還盯在信紙上，還沒有看完哪，她喃喃地說：「阿敏說要來呢，是下個月的一個旅行團，她都準備好了。既然要來了，話就留那個時候說不就好了，寫這麼多，字又這麼小，折磨我眼力一天比一天不好的老娘嘛。」

「我來幫妳看好了，我喜歡她寫的信，」季專說：「好的字，好的文，細說瑣事，像讀篇好文章。」

「也四十多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

「在我們面前，她當然仍是個孩子呀，有沒有說到娶媳婦或嫁女兒的事？」

如素下了床舖伸了伸腰說：「你幫我看，寫在下一頁吧，上一次就說會先嫁女兒的，女大不中留，留不得的，唉，現代的年輕人不像我們那麼乖，什麼都聽父母的。」

季專接過信看著，仍是用的毛邊紙，墨黑紙白，字字工整，一上眼就是舒服。

深秋午後的陽光弱多了，看蠅頭小楷真的吃力，所以季專睜著眼看了幾行，又看了那碗藥湯叮嚀如素：「可以喝了吧，不要給涼過頭了，喝不出藥效來。」

季敏這孩子，季專沒有見過。這麼多年只從幾次寄過來的照片，隨著不同的季節，看過她不同的身影。不管冬天夏日，穿不同的衣服，湖南水鄉女兒的窈窕秀麗，如水一般明亮的瞳眸，笑意微微，既沒有季專的高大，也沒有如素的嬌小，沒有一點兒他們的影子，卻是他們的女兒。所以一開始如素一說到季敏，季專就悶在心裡，每一句話都像被敲了一下。

記憶回到了一九九悾年前後的事。

在洛杉磯經商的季傑，在一次華人的聚會中遇到未住在同一社區的如素。

如素從上海來洛杉磯旅遊，住在朋友的家，她跟朋友來參加這個聚會。

季傑對這位年紀可當她母親的婦人禮貌備至，除了自我介紹，還說到在台灣的父母，父親早年也從大陸湖南過來。

如素對季傑的姓名好奇，季姓不多，單名又少，當她聽到他的父親叫季專時，驚懼摻雜胸中，差點兒昏了過去。在洛城期間，如素就這麼從驚懼而動念，幾次造訪離朋友家只有幾條街的季傑。季傑已經知道如素就是父親在大陸的原配了。他的立場很尷尬，可是他是晚輩，而且他眼中的這位婦人是這般雍容高雅呀。只是他不方便問起近四十年前上一代的情緣了。而如素一聽到季傑說母親幾年來身體不好，她的病痛都是父親在照顧，如素輕輕轉過頭廢然而歎。原來都老了，但這時候能有人彼此照顧也是晚年的幸福。如素幾天後離開洛城時對季傑說有機會替她向父母問好，就是明白向父親說有她這樣一個人都可以。

回上海的飛機上，如素望著機翼下的雲海，回想這幾十年的生活，從五七年開始，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她在常德鄉下生活，比起別人幸運些，至少沒有餓到喪命，沒有被掃地出門。數不清的規矩排山倒海而來，她堅韌著面對。不管局勢怎麼吃緊混亂，她就記著那一年那一月的那一天，季專在來信裡叮嚀她的妳要從常德而長沙而武漢，提前幾天來到南京碼頭。她來了，但找不到季專，那班船也開走了。

碼頭上盡是流亡的人潮，那幾天她就像潮流一樣在人潮中流動。她看到多少倒下去的人，繼續在這裡，她也會一樣。她和季專結婚才七個月。蜜月之後，季專就回到南京，他有工作在身。雖然季專沒有在信裡寫明白，他們離開大陸是遲早的事，一離開南京，不是去香港，就是去台灣。如素拿定主意不一個人往前走，她回常德，她相信季專會回到這裡找她。但這期待一年一年過去，出去的路斷了，從此雲山兩隔，天空變色。

母親去世，季傑回台灣奔喪。後事辦完，季傑才向父親說起在洛城遇到如素的事。失去老伴的父親，痛苦未平，怎麼聽得進去兒子在說什麼，只聽他喃喃自語：「是有這回事，當年對你媽也稍稍提起。現在只能說我沒有盡一個做丈夫的責任，真真對不起她。」

「聽她口氣，她不會怪父親。」

「唉....唉....」

「她很好。」當季專問起如素的健康時，季傑說。

「健康就好，也是七十出頭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