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難解的結吧。也許，這些結在 眼中，不值一提，也許，這結將成為他們一輩子的遺憾。




楔子

最愛見到端坐寺院前，時時笑口常開的彌勒菩薩！圓滾滾的大肚子，令人愛不釋手，所以祂坦露的肚皮總是被摸得光亮亮的。矗立兩旁樑柱上的對聯：「大肚能容，了卻人間多少事；滿腔歡喜，笑開天下古今愁。」為祂做了最佳詮釋，莫怪人人見到彌勒菩薩都皆大歡喜！

據說此等造型起源於五代時期的布袋和尚，相傳是彌勒菩薩的化身，他常露腹歡喜，手執布袋，禪機幽默，所以有「布袋和尚」之稱號。他到處行化，留下許多應機度化世人的偈語，其中大家耳熟能詳的「忍耐偈」云：

「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

涕唾在臉上，隨他自乾了；我也省力氣，他也少煩惱。

這樣波羅蜜，便是妙中寶；若知這消息，何愁道不了。」

但要做到有人辱我、罵我、欺我、謗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惡我，還能夠忍他、由他、耐他、讓他、不理他，如此之境界，該是相當不容易吧。

出家近十年的我，總在早晚課誦時，仰望端坐大雄寶殿正中央的三寶佛（註一），感到慚愧萬分，祂們為何面對千千萬萬、形形色色的膜拜者，始終能夠掛著慈悲的笑容呢？佛陀那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的偉大情操實在太遙不可及了！因此，我選擇了相對而言比較容易的二尊活菩薩酖酖爸及媽，做為我師法的對象。他們的待人以誠、寬宏大量及隨緣隨分，在在影響到我的做人處世。我想，若能達到爸媽的境界，離成佛應該已不遠，這就是太虛大師所說的「人成即佛成」吧！

可是，二次恰好有因緣與爸媽深談後，竟然發現爸媽也有非常放不下的「人」和「事」。曾經，我以一則禪宗公案（註二），試圖解開他倆的心結，我以極平和的語氣娓娓道來：「日本高僧一休禪師一次帶著徒弟外出弘法，途中遇到山洪，沖毀橋樑。一位貌美的小姐，焦急地在河岸邊踱來踱去。

一休禪師上前問道：「妳有急事到對岸去嗎？」

小姐回答說：「我要到對岸探望病危的母親，但橋樑給洪水沖毀，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休禪師想了一下說：「我就揹妳過河吧！」

隨行的徒弟，心中起疑。日子一天天過去，徒弟始終放不下「師父揹女人」的心結。終於有一天向一休禪師請示：「師父，您平日教導我們要遠離美色，那天你看到美麗的小姐，卻歡喜地揹她過河！」

一休禪師聽完，在桌子上用力一拍：「哎呀！你實在太辛苦了！我揹女人，過河就放下了，你為什麼將那個女人揹在心上，揹了這麼久？」

順著語尾，我對他們倆說道：「爸、媽，你們何苦如此折騰自己，還不趕快放下啊！」一向明理的爸媽，這會兒可讓我見識到他們的牛脾氣了。說得我口沫橫飛，不依就是不依，都不像每次我講經說法時，台下的信眾總是報以熱烈掌聲及會心微笑，十足贊許與支持。唉！真是「近廟欺神」啊，平日大家都稱讚我舌燦蓮花，但對自己最親的爸媽，卻一點都使不上力，真令我有挫敗感。

多次努力都鎩羽而歸，我才體會到：每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難解的結吧。也許，這些結在他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對當事人卻是如此這般沉重。因為那是「我」的事；那刺到「我」的痛處，也因此，「我」痛苦、「我」在乎、「我」放不下。本想，爸媽心中那糾葛不清、隱匿許久的心結，恐怕是難以解套了。也許，這結將成為他們一輩子的遺憾。但是，事情有了戲劇性的變化，從沒想過，我的出家身分，竟然巧妙地化解了存在他倆心中的結。

母親

「別人都說童年最好，那是有美好的童年才值得回憶，如果是像我那樣的童年，還不如不回憶的好！」媽一向陽光樂觀，連爸買進的股票慘跌，也是輕描淡寫地以「該是你的跑不掉，不該你的也強求不來」帶過；打越洋電話回家問安，耳中傳來的盡是爽朗的笑聲，讓我總是像吃了定心丸般地放心，每每掛電話時，媽就會說等一下，然後狀似神秘、吃吃地笑說要跟我分享她努力收集來的「冷」笑話，諸如：「熊貓深愛著小鹿，表達愛意時卻遭到拒絕，你知道為什麼？」不等我回答，媽會強抑著笑搶著說：「因為小鹿的媽說了，戴墨鏡的都是不良少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總會回答：「好笑好笑……」的我，之所以笑，並非因為笑話好笑，而是感動媽媽為帶給在他鄉異地的女兒一點歡樂的用心與赤子之心！她總是身體力行並諄諄告誡「吃虧就是占便宜」、「凡事往好處想」，因此，我總愛打趣說：「像妳如此看得開，我真怕妳會活到二百歲，如果是這樣，恕女兒無法隨侍在側，因為我恐怕無法撐到那時候……」而媽老是瞇著眼笑答：「二百歲？那不成了老妖怪！」

如此的媽媽，竟會吐出這樣悲情的話語！心中充滿無數問號？一直以為，和媽有如無所不談的密友，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了解她。那一天，冬日暖陽釋出溫煦的熱度，照得人心裡暖洋洋的。邊吃著香味濃郁的紐約起士蛋糕，邊啜飲著拿鐵咖啡，在那樣令人不知不覺便會卸下心防的美好午後，禁不住我一再地請求，媽媽終於將揹在身上半個世紀的重擔慢慢卸下，一字字地吐露真言。

童年 不堪回首

「本來以為有兩個阿母，會得到比別人雙倍或更多的幸福，但事實卻是酖酖『不堪回首』。」媽媽對童年所下的註解，竟是這四字！

從小，就發現我們家跟別人有些許不同，因為，我有二個外婆，全家習以他們居住的區域來畫分，一個叫「東門」阿嬤，是媽媽的親生母親，一個叫「上塔悠」阿嬤，是媽媽的養母。

「生了滿里之後，那ㄟ攏冇乳，擱安耐下去，伊就會么死啊！卡緊去找一個乳母……」東門阿嬤氣急敗壞地如此交代阿公。所幸，在熙來攘往的東門市場，擁有多家店面的他們，人面廣又經濟無虞，很快地透過賣菜的阿福伯介紹，找到了一住在上塔悠，孩子甫生下來就夭折的婦女願意提供奶水—她，後來成為媽媽的養母！

看到乳母奶水充足，孩子一躺在她的懷裡就馬上就不哭不鬧，東門阿嬤長噓了一口氣：「好家在，真是佛祖保庇……」慶幸著找到有緣人，心上一塊石頭總算落下！隨著生意愈做愈大，店面不斷擴充，阿公阿嬤愈感分身乏術、心力交瘁，最後索性就讓媽媽住在上塔悠，以專心經營事業。直到媽媽三足歲，店裡增聘許多人手，運作也上了軌道，東門阿嬤這才盤算著是該將媽媽接回來了！

「感恩您多年的照顧，我們家滿里多虧妳，才能這樣白白胖胖」……阿嬤親自登門道謝，還不忘塞給對方一個紮紮實實的大紅包！正準備要牽著媽媽的手回家時，沒想到媽媽竟嚎啕大哭起來，在扮鬼臉、給糖吃都宣告無效，只有在乳母的哄騙，才慢慢止啼之情況下酖酖親睹這一幕，一向強勢又心急的阿嬤，立刻腦羞成怒—自己親生的女兒，竟然如此不識好歹，給她這個難堪！丟不起這個臉的阿嬤，回到東門後，氣得火冒三丈，對著阿公大聲喊話：「既然滿里這麼喜歡跟著乳母，就隨她去，嘎伊送人好了……」她忘了，僅三歲的媽媽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熟悉……在旁的阿公噤若寒蟬，他知道，以阿嬤的性子，這事是沒有轉圜 的餘地了。

此一氣頭上的決定，讓媽媽一生命運隨之改變！原本應是富貴人家的掌上明珠，卻戲劇性地成為悲情的養女，原本應該擁有母親與乳母的愛，卻在此刻兩頭落空！在那時代，似乎只有家境不好，才會把自己的孩子拱手讓人，可他們原是大戶人家啊！但媽媽竟這樣被親生母親遺棄！而乳母勉為其難地接受，除了一筆夠過上幾年好日子的錢，心裡還打著就讓媽媽當童養媳的算盤！（所幸，後來媽媽遇上爸爸，才得以從童養媳的宿命中超脫！）—五之一


註一：三寶佛，即指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藥師佛，三者合稱三寶佛。
註二：公案，指禪師開悟的故事或非邏輯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