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好薰
年年為朋友慶生,這次臨時起意為她畫張肖像當作賀卡,給她驚喜。
挑選了合適的照片當作範本,仔細量好五官比例便開始著手。因為之前曾有練習人像畫的失敗經驗,下筆時便顯得戰戰兢兢。連畫了幾個小時,隨著陽光的腳步逐漸歪斜,我審視桌上的畫稿,愈看愈覺得,自己的忐忑是應該的,世上很多事物都是在踏出第一步就決定結局的了,而且預感往往成真,至少,這張畫是如此。
我似乎是從構圖的第一道線條便開始走樣,接著便不可抑遏,筆似乎隨它自己的心意走。臉顯得太長,額頭太亮且寬得可以跑馬,鼻翼陰影著色過深,造成鼻子過挺的假象,過敏的黑眼圈像貓熊,戽斗下巴像蘇小妹嘲弄東坡的:「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連那一咧開朗的笑都變得有些喜感的幽怨……等陸續添上顏色之後,整張人像畫便開始像紙上旋轉的離心機,中心明明是她,可是愈來愈多的細節顯然都在高速甩脫,一切離她的形象愈來愈遠。
滿懷歉意與忐忑,呈給壽星,準備接受嗔怨,結果出乎意料,她卻很喜歡。
我也很歡喜,因為她的善良,她應該是以接受女兒畫第一張母親節卡片的心情和慈悲來看待這張卡片的,不枉我為了畫她而鎮日目不轉睛凝視她的照片,說實在的,我想不出如今有誰會願意讓我的照片如此長久占留他的視線?
原以為送出卡片後便大功告成,不料卻引來其他人覬覦,於是下個月壽星也興高采烈、理所當然地預約自己的畫像,我才驚覺自己太欠缺考慮,以致帶來無窮「後患」,到底畫還是不畫?這變成了交情的問題。
百般推辭,但是我知道下月壽星已經準備好接受我推辭之後又拿出來的「surprise」,我若空手,那才是真正的「surprise」,是任何禮物都彌補不了的尷尬。所以還是決定畫了,只等日後再慢慢尋求解套的方法。
雖然已有練習經驗,但這次進行仍不順利,完成之後連自己都不滿意,只得揉掉重來。邊畫邊懊悔,為什麼不畫個時下流行的小鴨或貓熊就好了,永遠只有一種呆滯表情,比起其他題材,人像畫除了輪廓、比例之外,最難掌握的還是神韻。仔細想想,不由得佩服造物的神奇,人臉不過是幾根神經拉扯,卻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操弄般,根據當下的情境腳本,靈巧地操弄著臉部肌肉線條,流露憤怒、膽怯、高興、哀傷、自信、鄙夷、驚訝、懷疑、愧疚、心虛……的情緒,然後,每個人不知不覺便被自己眉頭的低揚、青白眼、鼻孔的翕張、嘴角的弧度出賣了。
而在知覺表情會出賣自己之前,我們早早就在成長過程中,學著去辨識這套無聲的、複雜的,甚至是跨越時空及物種的共同語言,也許遠古時代的人類,就是這樣立起身子嗅聞空氣中種種可疑的野獸和敵人味道,以及聲響或不尋常的寂靜,而等到面對面迎戰時,根據眼神與齒牙張咧之後的臉部細微抽動而決定進退,制敵機先。時至今日,這樣辨識細微的能力除了在城市叢林中依然管用之外,令人氣餒的是,也許會同樣拿來挑剔我粗疏的畫技。
眼前的參考照片中,朋友正抿嘴微笑,略顯靦腆,完全不同於平日毫無顧忌地爽朗笑瞇了眼,有一些不自覺的矜持,因為相識多年,我深知照片所呈現的不完全是真實的她,但並沒有人挑剔相機拍得不像,只評說,拍得美或不美,看來人們比較信賴機器捕捉瞬間形象的功能,不管它是否「寫真」,但卻會放大檢驗肖像畫的擬真。
不禁聯想起知名的《蒙娜麗莎》,不知道如畫中所呈現的沒有眉毛、沒有睫毛的蒙娜麗莎,現實中究竟好不好看?到底達文西畫得像不像她本人?因為沒有照片可供比對,無從得知,而,這幅畫之所以傳世不朽是因為畫得像嗎?恐怕不是。
「如果只是要求像本人,直接沖洗照片不是更省事?」還未畫完,我已經在心中為自己設想好說辭。
甚至,畫得不精確也有好處,尤其對於洩漏年齡的法令紋、魚尾紋,當我有意地模糊、淺化與縮短,這便是一種智慧的不精確,恐怕沒有相機能如此溫馨與人性化。
至於接下來還想要預約肖像畫的人,我也想好說辭了,就說:「已經厭倦了畫照片,如果有人願意當模特兒讓我嘗試人體畫,我非常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