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路寒袖 作家
由名書法家董陽孜老師創意策畫的音樂會《追魂》今年邁入第四年,而我有幸參與演出。
為何詩與音樂的結合竟以「追魂」名之?聽董老師言,她曾觀賞某大詩歌節,卻覺得詩與音樂各自為政,因此有了此一構想。所以,我這麼解讀,追,是尋,是求;魂,乃本質,乃原初的精神與樣態。
董老師很慎重的親自給我打了電話,請我喝咖啡、說明討論,而負責作曲與召集樂師的林少英老師一同參與。追求詩歌一體本是我長久以來努力的目標與實踐,當然欣然應允了。
台灣文學的傳統裡,詩之文類稱「歌詩」,意謂著歌即是詩,詩是歌的優雅身姿,歌是詩的曼妙韻律;而中國文學裡最早的詩集《詩經》更是詩歌一體的代表。文學流變,詩與歌終究難以廝守,而且早在傳統詩的時代就分手了,具嚴謹格律的傳統詩猶且如此,掙脫形式桎梏的新詩,尤甚。
但音樂畢竟是詩的DNA,不論時代如何演變,靈魂深處總有旋律在呼喚。
我最早接觸詩結合音樂是學詩之初,偶然在書店買到葉維廉的詩集《醒之邊緣》,書末附一軟膠小唱片,低沉的吟誦聲搭配音樂,像要將讀者牽引進一空冥的世界,但對於當時年輕的我而言,未免過於莫測高深。
不過,這反而激發了我,希望有朝一日做出獲得大眾喜愛的詩歌,終於,二十七年後我開始寫歌。
寫詩的人當然有機會朗誦詩,不論演講或文學活動,讀詩彷彿是必然的,何況我在大學更開有詩創作的課程,等於每個禮拜都在朗讀詩作。但那些活動都屬單純,就是朗誦而已。較豐富的是師大音樂系教授席慕德老師每年規畫的「我們的詩人我們的歌」音樂會,那是音樂家將詩人的作品譜成藝術歌曲,在演唱之前,請詩人先上台朗誦自己的作品,所以無論何種形式的朗誦,我都算經驗豐富。
因此,我的答應一半來自理念相通,一半緣於自信。
這之間林少英老師多次聯絡,甚至專程到台中跟我推敲詩作的內涵,與我朗誦的感覺。今年的精神軸線是台灣多元族群文化的共振,除了我代表台語之外,另兩位詩人,羅智成是華語,鍾永豐則是客語。
主題呈現先由羅智成〈觀音〉開場,它既是台灣山水,也是慈悲庇佑的神明,神欲救眾生常得降世凡人,而最符合這種化身的人世角色即是母親與阿媽,因此接續的便是我的阿媽組曲三首,最後,鍾永豐寫客家人到都市打拚的辛酸,以及故鄉難敵商業利益的開發,導致生命記憶被摧毀,總結在鄉愁與文明的反思。
這樣的主題承轉既大氣又順暢,我欣喜、坦然等待演出那天的來臨,直到,開演前一天的彩排。
我進音樂教室時,鍾永豐正在彩排,充滿客家韻味的管樂訴說著崩毀的家園,有不捨,有控訴,慷慨昂揚,十足的客家硬頸。沒想到音樂的完成度竟然如此之高,完全顛覆我以前的詩歌朗誦經驗,當下我竟怯場了,董陽孜老師似乎感受到我的不安,輪我排練時,她安慰我說:別緊張唷。
所幸音樂一出,竟然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音符,那是我成長的律動,是我思念祖母的心聲,我心安了,感情著陸了,於是我說著祖母的故事,〈寫佇雲頂?名〉、〈梳妝檯〉、〈阿媽?白頭鬢〉。
不論演出前或演出後,董陽孜老師總謙虛的說,她只是喜歡音樂並非懂得,她只負責把最合適的人找來。但演出後,看著滿座觀眾的激情回響,我懂了,董陽孜老師所欲追尋之魂就是在血緣的最深處去探求詩與音樂的前世今生,在那原始的情境中,詩沒了文字,音樂沒了音符,唯有本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