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那是不起眼的赭黑顆粒,粗糙、黯淡、低調,被封藏在透明罐子裡。
祖母從放置調味料瓶罐的架上取下罐子,打開瓶蓋,用小指蘸了些,放入口中。轉頭把瓶罐滑到我面前,「呷一口。」我也學她沾了一點,那僅是單一的甜,不像其他糖果帶有水果、飲料的多重氣味。因為不花俏,成為稱職的烹調配角,鹹菜、甜品皆可,能適時的提味,不搶味。
祖母尤其喜歡在鹹菜裡放糖,油飯、豬腳、燒肉、A菜……對於鹽巴和糖,她是混在一起調味的。母親吃不慣甜味的鹹菜,覺得詭異,她對於鹹甜有明確的分際,不著半點曖昧。
黑糖市價比砂糖高,以前家裡窮的時候,祖母都放最便宜的砂糖;掙了點錢,她才敢撒黑糖,少許的撒。「白糖跟黑糖加入菜裡的味道是不同的。」祖母解釋。她沒說怎樣不同,她也說不上來。也許嘗過、懂得的人才會明白那滋味,難以取譬,畢竟能形容出來的,都是最外層的,內在感受不落言詮。
祖母嗜甜。糖在她生長的環境中,是奢侈品。何況黑糖,被視為高等的糖。日治時代,日本人拿台灣生產的甘蔗製糖,好的糖納入口袋裡,或者外銷。祖母說小時候,她的哥哥跟鄰居去糖廠偷甘蔗,啃到剩一小節,揣在口袋,帶回給她。她喜歡吸吮那甜甜的氣味,短短一節,可以吃上半天。
黑糖,富足的同義詞。
後來我才明白,祖母奇妙的邏輯,加糖,不單純是提味作用,有時是為了展示自己家境情況。不過祖母終是疼我,她的黑糖罐只讓我吃。即便那糖不曉得存放多久,依然愛惜,一小指一小指的沾著吸吮。
我也嗜甜。但甜鹹之間,我謹守分際,沒有祖母濫情。多數料理,我是不加黑糖的,更多時候我是經痛的時候吃黑糖;或在天寒時,黑糖加入薑汁共煮,祛寒,暖身。唯我重口味,黑糖塊毫無忌憚地加。對於黑糖,我並非小心翼翼,反正吃完還可以再買。對於富足,我看得很淡。
長大後,我來到祖母的廚房,祖母不再使用的地方。沿著壁上螞蟻的路徑,尋到糖罐。玻璃罐經年累月孤身置於架上,粗糙、黯淡、低調,和腹中的黑糖一樣,沉沉穩穩。我取下糖罐,打開蓋子,黑糖氣味不變,甜而穩妥,只是有些受潮的悶味。
我反覆把玩糖罐,把罐子倒過來,用手拍鬆凝固在底部的糖塊。想起年前我在台南武廟前一間賣碰糖的攤販買糖,碰糖酥酥的,才剛入嘴,糖就化入唾液裡,很是新奇。不過咬幾口後,有些膩了,我把剩下的轉給父親,他邊吃邊說:「黑糖是雙醣,吃了不易蛀牙。」對我,黑糖不只是不易讓人蛀牙的雙醣,它也不易蛀掉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