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全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喪失許多源自島鄉既清寂又瑰麗的夜之聲,一來由於年少童真的淪墮汩沒,二來由於自然環境的流遷變化。也許前者才是真正的原因,失樂園原是自己造成的。
島鄉猶如僻鹵荒野之時的夜,至少有那麼一刻,竟是鮮穠的。徐徐又迅猛嵌入我的意識,並在那裡滋芽生根,難以拔除的,是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的氣流的鼓盪;這鼓盪是由兩種對立之物相激相成的,譬如實沉與疏空,寧靜與喧囂,有和無,一和多,甚至可能是生長和消亡等等。時而,走在戶外的我,無由噤默地停在原地,若無其事又強烈地領受到一股篷篷的異樣上身,這異樣不僅止於景物的夜色,不僅止於夜之聲,是涵蘊所有形成的具象。哦,許是太具象了,超越了人感知的負荷,反成了類似思維的抽象。我身在那裡,這種念頭不斷進入,同時,我也不斷進入這種念頭。終於使自己受不了這分戳刺、擠壓及膨脹,慌忙拔腳離開。
沒有炮擊顧慮的夏夜,我經常搬張長板凳,躺在天井或厝邊,靜靜仰眺比語言還要清亮舒朗的蒼穹,永不休止的,精湛潔白的走雲,淅淅而無聲地奔過。沒有一塊雲是相同的,好像理所當然,但又令人無限驚奇。有月亮的時候,月和雲虛實動靜,汩盪出更幽邃更深沉的對照,更令人沉醉。你可以用語言說那是雲之聲,或月之音。眼前景致,滌蕩所有的繁華。哦,是的,但剩下的並非虛空,並非虛無。你只要靜靜瞅著月和雲,不久,它就會把人帶到一處景境,在這裡你透入某種人世的本質了。月亮和飛奔疾走的雲,在你了悟及此後,消退了物質性,成了指喻或象徵。
在厝邊井畔觀雲看月時,一旁木麻黃彷彿有意識地加入眼前場景,它輕輕搖晃枝葉,像是搖頭晃腦在吟詩唱曲,「有點笨拙的詩人。」我開玩笑地說。風大時木麻黃針葉形成松濤,更像在吟詩唱曲了。但我再聽一陣子,心無端由揪緊,仰躺在長椅的身子也追隨著心,微微蝦弓了起來,那分揪緊由身子再回到心,成了敬肅。我不敢再有絲毫輕蔑促狹之意。
除了自然給人帶來的肅穆,戰地的悲愴肅殺之氣,莫非早也徐徐織入島上的時空肌理,入夜愈深,峻冷的氛圍愈深。
一天夜裡,是那種消失了時間的夜,滿天星斗,同樣在井湄的自己,忽然聽見一抹因細微而益見明顯的聲音,我坐了起來,聲音從哪裡來?不,與其說這是聲音,倒不如說是某種東西藉著聽覺而體現出來的。連續好幾天,這東西透顯出來了,不是別的,正是幾十里外湧上島嶼的浪濤。
本來斷斷續續的排浪,穿過時空抵達井畔時,成了連綿的呼喚,暗示著什麼,顫曳著的手勢,我的迷惑打開了,又是另外一個迷惑迎面而來,永遠沒完了般的百寶箱。又是那麼敻遼,分明是屬於自然的,卻又影綽綽有著一些人世的什麼。
時而,我也常把長板凳擺在天井,周遭簷瓦梁柱都闇沉沉的,和天上奔雲形成的對比更強烈。人的凝視也更顯孤獨,但你覺得所有的雲都繞你而轉,就像史蒂文生把一只瓶子擺在那裡,荒野以它為中心動了起來,世界便有了秩序及和諧。我們家這棟兩落大厝,後落廳堂塌掉大半,雜草和胭脂花悄悄占據了牆角。月夜裡,月光迷離,奇怪的是,眼前並不給人破敗的傷感,反而有著一分和諧的美。我猜莫非這時自己早已接受了破敗這回事。
島上的夜還有某些異樣總叫人難以拋忘,譬如村子外,尤其寒夜裡傳來的陣陣軍營歌聲。
村莊往太武山方向馬路旁,駐紮了一個高炮部隊,它旁邊,又有一座陸軍營區。島上的夜有個特色,那就是一入夜就是萬籟俱寂的深夜。高炮連晚點名的答數,唱軍歌,呼口號,在岑寂如海洋的靜夜裡,浸染了一股悒鬱。「反攻,反攻,反攻去;反攻,反攻,反攻去。大陸是我們的國土,大陸是我們的家園……」歌聲在夜空中理直氣壯,所以不免顯得心虛。兩種相反相成的對立,高亢而咽啞,年輕而蒼老,一種奇異的混合。連鄙野村子裡一顆童騃少年的心,都起了陣陣波瀾。
溽暑夏夜,我們家習慣鋪張草席,在門口埕納涼,夜闌露重,再移往屋內。有時候掛張蚊帳,全家老小都睡在廳堂中央,大門還敞開,真是夜不閉戶的大同世界。一天夜裡,我驀地醒來,聲音比影像先到,耳鼓嗚嗚嗚傳入一陣壓抑的哭聲,接著四、五個身影從巷口走往屋後。在夢境吧?我又躺下沉沉睡去。隔天一大早,大人互相交頭接耳,我明白過來,原來是鄰居某某某姑嫂吵架,小姑先服農藥,再穿紅衣物自戕在柴房。回想起來,當天中午,她還到我們家雜貸鋪笑笑地跟我買了一包酸梅呢!怎麼也不能料到,隔一會她就要跟親人,跟這人世死別了;我第一次感到人心的難測,可怕,可憐,或可恨的難測和不可思議。
好一陣子,我到村子後面的林子撿拾柴火,還能看到當天這個傻姑娘躺在那裡的痕跡。依本地習俗,未出嫁先死的閨女,死後不能在家入殮,出殯前必須先擺在村外。當晚,她就這樣躺在我們家屋後不遠的肥皂樹林子裡,身上只蓋著一件草席。我父親守著她。一旁燒灼過的,是當晚燒冥紙,把草和泥土都燒成一塊久久不能復原的焦黑。以防貓近身,據說要是讓貓跳過屍身,死者會變成殭屍。這座林子由於有這塊死的烙印,向晚時分,我總是繞路經過。夜裡人在屋內,昏暗的眼前,也常浮現出那塊曾躺著一個啣恨死去女子的方寸之地。只是白天自己的繞道恐懼的成分少,敬肅的成分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