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昆樺
二○一三年年底「台灣詩學」定期年會中,蕭蕭老師才提議為周夢蝶辦專輯或研討會,然半載不過,周公卻如夢如蝶悄逝。周夢蝶這分生死靜默,想來是我們從他身上最常領受的風格。我初次見周夢蝶並不在那武昌街書報攤,我這個世代的詩人無法參與周夢蝶以其身、其書,為台北建構的文化地景,始終只能以聆聽追述、觀看照片的方式,在靈光漸逝的年代追蹤那吉光片羽。記得我是在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博士班授業恩師楊昌年教授的一個年末聚會,第一次與周夢蝶相會。席間周夢蝶少言,只是與我們相伴。記得一位女士說起周公當年在大陸當兵轉進時,時常在戰亂中「搶救」書籍,惜字甚於惜命,逗得大家與周公呵呵大笑。席末大家送周公一瓶白酒,周公珍而藏之,在詩酒書藝之中,才可見寡欲周公的戀取之心。
後來我與周夢蝶便沒在現實中見面,但近年facebook發展迅速,時常可在其上看見照顧、探訪周公的文壇友人與之合照,得其消息,我也心安。但也因為網路訊息發達,看見了當年攝影師所拍攝周公與書報攤之照片,照片中瘦弱的周公抱著幾乎快比他胸口大的書默坐冥想,心又不忍。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紀錄片中,晚年周公隻身緩緩浸入一片浴池的片段。在那水氣光暈之中,真如入夢、入真的蝶,生死兩忘。水面其下,耳鳴喧喧,言語嗡嗡難辨,詩人對於此中孤獨,已然有自處的美學,亦如水面其上。詩人代表之作〈孤獨國〉,即為我們細語、傳釋詩人在孤獨中的思想:
昨夜,我又夢見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
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
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
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
這裏沒有眼鏡蛇、貓頭鷹與人面獸
只有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
這裏沒有文字、經緯、千手千眼佛
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
夜比白晝更綺麗、豐實、光燦
而這裏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詩和美
甚至虛空也懂手談,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我是「現在」的臣僕,也是帝皇。
在夢中,詩人盡褪名與物,裸身雪線以上。那孤絕山峰,詩人要超離的不只是空間,而是無間流動的時間。孤獨之中,詩人在隱喻死與生的冬春接口端坐,此一姿態是其存有象徵,象徵了詩人在雪線以下世間各位置中端坐時,內在心靈的自我形象。孤獨之中,詩人自行吞吐自我,生生不息,如重返母親子宮中的長夜。由此心境,詩人雖身在現在/實中之端坐,但仍得以「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以應萬化無窮遷變。是以詩人言自身既是桎梏於現在時空的臣僕,卻又是可俯瞰現在時空的帝皇。詩人半世紀前以〈孤獨國〉自吐心境,然則如今半世紀後,我們又該如何化消身旁少了詩人的我們自身的孤獨?感詩人夢蝶之逝,我哀哀為小俳一首,單薄字句亦如其身:
蝶可夢,詩人可眠
一陣風來
支解凋零的肉身都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