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美圓
一隻白頭翁飛來停在我後方一窗之隔的藤蔓,我透過未闔下的、關機狀態中黑亮的筆電桌面,觀看牠的舉動,想入非非……
去年四月天,先是一株幼苗冒出頭來,在陽台上半月型花盆的一角;我細細的瞧,確認了那是我刻意撒下的小夢想發芽了,然後一幅藤繞葉搖果垂的景象,已然在眼前晃盪起來。
那是小時候的景象。
在老三合院外的魚池邊,一株不知是誰種的百香果到處攀爬,當我們忘情地在一旁大榕樹上下揮霍童真的忽視間,一顆顆綠果已兀自長成耶誕樹上的裝飾物,掛在大地的小角落,掛進嘴饞的我們的眼角。但每當果實變紫,我們開始數算何時可摘取時,不知是我們太不懂得掩飾內心的渴望還是怎麼的,大人們總能戳破我們的心機,尤其從早忙到晚、山裡田裡永遠忙不完的三嬸婆,另有分身似的,常常突地現身:「那還沒好,毋倘摘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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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陽光伴著鳥兒啁啾的午後,一株我不識的幼苗出現在我開窗的剎那間,就像我選擇加入登山隊、走入團體一般地加入百香果藤的行列。細細的枝幹,桃形小葉,模樣可愛,我卻不識它是誰,但決定留下它。直到繞轉欄杆的藤蔓間,穿插一朵朵粉紫花姿,夾雜一二滾紅邊的豆莢,我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興奮,因為,那是肉豆咧,是會引起我想念外婆的「關鍵字」。
我初識肉豆植株始於外婆家,也終於外婆家——自從外婆過世後,不曾再見過任一棵肉豆。而去年再見它,彷彿再見外婆;唯掐指數算,那竟已是四十幾年前的事了嗎?
童年時光,鎮日與田野為伍,與農作為伴,但除了在外婆家,我從不識「肉豆」這號植物。像牽牛花的藤蔓,纏纏繞繞,宛若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在外婆家的朱槿圍籬、山上到處蜿蜒,忽隱忽現。
年紀尚小的我每次回外婆家,除了喜歡摘幾朵紫色花把玩,猜想著眼前這棵果實吃起來無一點「肉感」的植物,為何會有一個和讓人想到就流涎的「肉」有關的名字,並不懂大人世界的紛紛擾擾,直到一次次在阿嬤的鐵鍋裡看見冷涼的肉豆筴,才慢慢體會阿嬤的清苦,及母親對於年邁且獨居的老母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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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上已藤滿但「不患」的情形下,我欣喜苦瓜來逗陣。
細瘦頎長的藤蔓,像挑食的女兒小時候,一副營養不良貌,卻也不認輸的伸展藤身,左纏右繞,還攢竄到雨遮上面去了,更不甘示弱的向最早占據陽台的百香果示威,先是結了幾顆小番茄大小的果,然後,像突然體會「要吃才會長大」的小孩猛吃猛喝終於長成亭亭少女一般,一顆顆十幾公分長的苦瓜吊掛在陽光下,志得意滿。
小時候的菜園邊也有一棵苦瓜,不知是家人刻意種的或自長的,大地陽光不缺,水分不患,藤蔓像蛇一樣快速攀爬,爬過溝渠邊的芒草,攀上樹枝頭。果實成熟,母親摘下它們,用蒜末爆香,加入黑豆豉、小魚乾拌炒,盛盤後要我嘗一口,我放進嘴巴瞬間吐掉,不解大人為何那麼愛吃「苦」瓜?
但說也奇怪,長大後的我超愛吃。不論炒的、煮湯的,一概接收。婚前和好友總愛到中山北路的「時時樂」沙拉吧,吃它半盤苦瓜沙拉配上一整下午的話,直到沙拉吧關門大吉為止,婚後發現孩子複製我幼時的排斥經驗,只好偶爾趁他們上學時,獨享一整盤苦瓜,解解思它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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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香果、肉豆、苦瓜在陽台交織出綠意盎然,三個老人家交織在我的思念中。有時紋白蝶來,有時綠繡眼成群結隊,藤蔓除了增添生活樂趣,也擋去窗外乏善可陳的住宅景觀,更為我帶來最佳「附加價值」。
身為家庭主婦,除了爬山、當義工,白日總有幾天在家,而前陽台外推的客廳是生活主場所,看書、上網都在這兒。但鳥籠式的都會老宅,巷弄狹窄,戶與戶之間的距離也許三米五米,也許二米甚至只有幾十公分。偏偏對巷樓上人家的男主人是個和我一樣的「宅人」,一年四季三不五時站在他家陽台,拿著手機長舌聊天,打赤膊伸懶腰,我的生活隱私常攤在他四十五度角的視線裡,躲躲藏藏,但大白天我總不好鎮日窗簾緊掩,將自己隔絕在陽光之外,因此當交織纏繞的藤蔓變成「天然屏障」,為我擋去「被窺看」的不適感,我滿身自在。
那隻白頭翁還在藤蔓間跳來跳去,我在筆電桌面前繼續當木頭人,欣賞在我身後也在我身前的牠,接著會在綠葉輕搖的藤蔓間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