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之間，為什麼多一個逗號？你說這枚逗號，就是意外，象徵著那一年的意外，使你的生命，停，頓，遲緩下來，這一停人卻有了更多時間運思。
要是沒有許多遺忘，人生就走不下去。—巴爾札克
你說，你把悲傷遺忘了。
當記憶完成悲傷的病誌書寫，悲傷就到站下車了。你用力揮手跟它說再見。
你的疼痛在一九九四年四月四日終結。雖然那時你還坐著輪椅，但是不停復健，從南到北尋找名醫治療，被奪去的功能，老天爺又一點一點歸還，好像玩笑考驗已經通過。
期間你尤其感念遇見溫暖相待的李偉強醫師，復建中的點滴恩惠灌溉，寫成一篇〈等待盛開的向日葵〉記述你的感動。你和李醫師的緣分只延續三個月，因為李醫師遠赴日本而斷了聯絡，來不及道謝，成了這些年來心中唯一的遺憾。
復健很順利，從坐輪椅，到用柺杖，然後拋去柺杖，二年層層疊疊的往事，追憶起來，你一貫靦腆地笑著，如一朵微微垂下頭的向日葵，臉上殘留明彩。如今的身體，就外觀上看與平常人無異，可是一旦走路殘疾還是露了餡，因長時間坐輪椅，你的雙腳尤其是小腿部分明顯萎縮，細瘦如鶴腳，讓你不敢穿著短褲在外。左右腳又呈現長短腳情形，加上你的膝蓋不靈活，無法跑跳運動。不過，能不依賴柺杖自由行走，已經是值得感恩的幸福。
日前，冷颼颼的寒天，你裹著厚衣像肥腫的相撲選手，撲向一幅幅永恆不朽的畫作。故宮展出的「花樣年華」特展，你愛極了米勒「牧羊女與羊群」，昏黃之中，牧羊女低眉垂禱的神情，透露著喜悅與滿足，但滿足的背後，其實隱含著勞動階級為生活奔波的艱辛；也因為是最親炙土地的一群，自也練就一股韌力，如疾風下的勁草，可端然從容地面對人生。
畫中，米勒在牧羊女頂上穹蒼，塗染過一道天光，躲在雲後蠢蠢欲動。光是魔幻，常常你這樣覺得。在展覽室中，你的視覺就被那光攫住，久久不能抽身。
今天在春暖的早晨醒來，比平時又晚了半小時吃早餐，你把買回來的畫冊看完，精神矍鑠的像已飽餐一頓。
早餐很簡單，一份鮪魚煎蛋三明治，一杯熱奶茶。邊吃邊看報，你抬頭扭動脖子時，不經意看見牆上的月曆，時光竟還停留在二千零一年十二月，玉山圓柏穿著白衣精神抖擻地在山巔站崗。
喔，已是二千零二年三月，月曆該換新了。
你的生命呢？應該早已更新了吧！回頭去看八年前的磨難，於是想寫一本書，書名叫《停，頓》，感謝生命中的那一段苦厄。
停頓之間，為什麼多一個逗號？任何符號都有它自身的意義，也可以賦予它新的意義。你說這枚逗號，就是意外，象徵著那一年的意外，使你的生命，停，頓，遲緩下來，這一停，卻有了更多時間運思。
千禧年夏天，你又重回長庚，揮著汗開始構思寫作計畫。腦海裡首先浮現普魯斯特浩繁巨帙《追憶逝水年華》，只是你以散文之筆，追尋逝去的時間。
想到普魯斯特，純粹是機緣。那時，你剛買回七大冊的小說，加上其他書，提得手腕差點脫臼。年華逝水，書也像水一般流過，你擱置忘記讀了，或者說，還沒準備好要讀，普魯斯特終究只是仰望的一座文學聖殿，你未曾攀登。
此刻，普魯斯特的魂魄又悠悠轉轉，轉到你身邊。你開始捧讀，如陶侃搬著厚磚，一開卷就慌了，害怕自己又要著迷太深，不可自拔。
普魯斯特一生為氣喘所負累，《追憶逝水年華》據載是他在床上寫成的，以時間的經緯梭織一長卷的故事。他告訴我們說：「快樂對身體是好事，但只有在悲傷時，我們才會鍛鍊心靈。」他如果沒有痛過，就不會這樣言銓。你有共鳴感覺，所以讀下去。
你想寫的書也以時間來組織交錯，檢視病身與靈魂的對話，尤其是文學心靈完整建構的來龍去脈。這書與其只當作自傳來詮釋，不如說是一部以信仰和追尋為主題，一個文學人心靈養成歷程、並以文學療育的實錄，是你在文學海中潛游覓食的行跡紀實。
你以文學堅定自己，甚至拿出紫微命盤來立論解釋：你是天同、天梁坐命，在寅入宮。師云，天梁是蔭星，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功能。主人較注重內在之涵養，甲、丁、己、庚年生的人，主人有文藝天賦。甲寅年生的你創作文學，文學也悄悄在書寫你。即使你並無大志，只要持續創作，你的草原就會長成葳蕤茂豫。
你持續書寫中，文學使精神攀到浮木；書寫完之後，濕淋淋上岸，最後取暖的，還是文學的柴薪時，真的只有哈哈哈仰天長嘯表述心情，告訴世人，你因為選擇文學，而存在。
地球繼續公轉自轉。時間持續向未來前行，小小停頓一下的思緒，回來，完成早餐。
心境愈是豁達，生活平常愈是有味。鮪魚蛋三明治好吃，熱奶茶也好，人間好像無一不好。
今天出門，你想試用新買的香水「Miracle Homme」，喜歡它中文翻譯的品名：「真愛奇蹟」，掏出信用卡就刷，連價錢都不問。那香水瓶身如初昇旭日，光明烜赫，木質調性的味道，清新似走在晨間森林呼吸，無一不是你喜愛的意象。去年底趁著百貨公司周年慶買下，算是犒賞自己即將完成的功課。
延續好心情，還想好過幾天要去郵局，把一疊可以付梓的書稿，封緘，寄出去。等待回音的日子多長多久也不會有一絲絲焦慮，就算書稿又退回來，你持續書寫的意志依舊不會動搖。
幸運的話，不久將來，這人間會有一本書在書市現身，書名叫《停，頓》。倘若停頓下來翻閱的人們，從中讀到一絲絲感動，並且揣測作者此刻的生命姿態時，在天地一方的你，底心自會感應而生起喜悅與感激。
迄今仍堅決不用手機，無跡可尋，遊飛的你也許如常地穿梭鬧市尋書觀人，也許正輕衣簡便的向山林尋幽觀景，也許就坐在劇場放聲狂笑，清瘦的身形，總是負載著龐大情感，笑吟吟地饋還人間。
追尋的昨日已完成，你的明天呢？根據文學信仰指示，你開始在為妹妹的新嬰寫下一些瑰麗奇幻的故事。
你已經預約好在外甥女一歲生日的時候，把故事瓶打開，讓甜美的文學成為她生命中一份珍貴的賀禮。因為生理上還殘留若干障礙，你恐怕無法生育，無法擁有一個小孩，私心裡遂希望外甥女跟你一樣，都成為文學的信徒。那麼，你又有更強大的動力，為明天之書一頁一頁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