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待我如親人,加上念舊,冷飲部的工一打就全力打到大學畢業,相反的,大學四年沒留下任何郊遊和烤肉的照片,聯誼、社團、愛情以及顛三倒四的夜生活都離我極遠。除了上課,打工時間占去生活大半,倖存的時間裡除了休息,便全都無私奉獻給了課業,當時想法很簡單,也很傳統,覺得能讓辛勞的父母親眉開眼笑的,莫過於一張好看的成績單。
周五下午的打工時段,人氣經常旺到不行,在櫃檯後方賣力搖動飲料時,耳邊總會傳來學生們相約出遊的歡愉聲,那聲音處處盛開,愈開,我心底也彷彿愈有幾絲感覺的藤蔓攀爬上來,很微弱,說不上是難過或是委曲。倒是當時這些開心到過分的歡愉聲,定讓我那支長相英武粗壯的摩托車鑰匙,更加感傷益加自憐,埋怨我一點公里數也不餵食它。
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的摩托車自然極少跟台北華麗複雜的路打交道,還是一副單純模樣。很難想像,小時的我還努力作過環遊世界的夢想。
將幾支鑰匙串成了鑰匙串,大學那時,隨身的鑰匙串被栽植得還能有些含苞待放的輕盈美感,直至研究所,它才漸漸嶄露盛放的潛能。
彼時,多了好幾支鑰匙,比方學生研究室的鑰匙和置物櫃鑰匙、實驗室的鑰匙、老師研究室的鑰匙、在圖書館工讀的大門跟鐵門鑰匙,每支形態不同,使用方法各異,一時之間,我的鑰匙串發展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
爭鳴是好事,可以逐日增加我理解世界的尺寸。但鑰匙串跟著圓碩的身形卻委實令我不快,尤其它那反客為主的惡模樣,到最後,連我的生活、時間都一併吃了去。它像個驕傲自私的巨人,全不理會我的意願,逕自大步拖拉著我,往它欲望的方向前進。
我雖因此有了前進的方向,卻也矛盾地感到逐漸失去方向,逐漸有一扇打不開的門……
上研究所之後,老家的木門仍徹日徹夜敞開。久久我才返家一次,卻有好幾回驚覺木門內的一切,比方家具,似乎,更老了。
母親偶會說我愈來愈像台北人。但台北人的模樣究竟是如何,衣著流行?品味高尚?個性老練市儈?或者是,特別能夠理解複雜的外在世界?不知何時,木門內外已經是兩種迥異的文化與生活。教育跟長年在外的經驗賦予我另種跟外界溝通的能力,然而父母親仍是不變地在木門內生活,像永恆古老的鐘聲,令我信賴,也令我淺傷。
記得有幾次,父親在載我奔向車站,準備搭車回返台北的路途上詢問我論文進度,我經常把腦袋翻箱倒櫃地搜索了又搜索,卻還是找不到一支語言鑰匙,能夠同時開啟我和父親的耳朵。
終究,我講得零落狼狽,父親則是聽得迷惘,最後兩人也只是更加的無聲,徒剩下潛進車窗裡的海風們,在我們耳邊持續地飄搖,低語,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