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股蒼茫朦朧之美,但又像一把火,其炙熱的餘威,足以將小孩粉嫩的臉蛋吻出鮮紅的印記。對我來說,覺得秋色最是美不勝收,最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而台灣欒樹亦最足以表徵秋天已經悄悄然的來報到。
無庸置疑,台灣欒樹是很可愛又有趣的樹種,它從春夏的一身翠綠衣裳,到秋冬的逐漸褪盡鉛華,只剩孤伶伶的枝芽與瘦削仙風道骨般的枝條。到深秋歲寒時,一盞盞一串串小燈籠就掛上樹梢。小燈籠是種子的房子,來年,經春風輕輕一吹,房子飄落一地,黑色如臭藥丸子的種子卻仍然依戀在種子苞裡,不肯拋頭露面出來見人,每年一定是如此固執又規律地循環,亙古不變。
當酷暑將盡時,零星的秋蟬還躲在綿密的欒樹葉叢之間,以響亮高亢甚至尖銳的音度,對即將逝去之夏日作最後的吟詠歡唱並道別,聞之,讓人有些蒼涼有點悲壯,然欒樹樹頭已迫不及待地抽出點點嫩黃花芽,爾後,鮮黃小巧可愛的欒花競相綻放,樹梢隨即染了一頭黃,甚是搶眼且帶有淡淡清香。
有人說,秋風最是無情,最教人感傷,像是熱戀中即將分離的情人眼淚。每年約十月時,稍帶寒意的秋風,咻咻地掃過蒼茫茫灰濛濛的大地,吹落了小姑娘臉龐嫣紅的脂粉,亦吹散了淡淡的愁緒與祕密。她順著秋風吹的方向信步獨行,秋風卻追問她欲往何方?其實她輕擺飄逸的秀髮已告知秋風明確的答案了!
不解風情的秋風如層層波浪,將小欒花逼離它溫暖可愛的家園,但隨風飄飛的欒花美得像從天而降的黃金雨,又宛若天女散花。我駐足在樹林下,不一會兒就黃袍加身,卻不想也不忍抖掉這一身璀璨金黃。
在淡水紅毛城北面的鵝卵石休閒區,高大直挺挺的欒樹林十分雄偉壯觀。初秋的午後,悠閒地留戀倘佯其間,接受黃金雨柔美舒適的洗禮,是非常之快意的,一時之間,讓人揮撥去凡間的塵埃及煩憂,心情即時重新出發。
臨就傍晚時分,望向淡水河出海口的天空,一顆正垂掛於河口上方的金紅色荷包蛋,將海面染成炫麗的七彩潑墨大畫,透過欒樹間的空隙,遠遠望去煞是美麗,妖豔得撥人心弦。
猶記得某年的初秋,老家山頭上遍野的柿子紅了軟了香了!因為個頭實在太小,家人懶得採收,全進了鳥兒的小小肚腹,吃開了美味的鳥兒直笑我們憨傻。
但見剩下唯一的一顆,我爬上山給摘了下來,捏在手心軟綿綿,紅通通的色澤看了教人舒服,之後再將它揣在懷裡,久久不想食用。
當夕陽斜照在飯桌上那顆紅柿上,兩相輝映,美上加美。落日回家後,我將紅柿剝開成四瓣,細細吸聞撲鼻甜而不膩人的濃濃柿味,它雖然誘人口舌,但我還是不忍吃了它。這顆秋柿的色、香與甜,卻足足讓我深藏心中數十年仍記憶猶新。
出生於清末的老爸,沒上過一天學,因此身分證上教育程度欄被註記一個「不」字,亦即文盲之意,這應是他老人畢生最大的缺憾吧!
常言道,被關了一扇窗,上帝會幫忙再開啟另一扇窗。老爸雖然大字不識一個,老天爺卻沒虧待他,賜給了他一雙靈巧的手,因此他有單獨建蓋一棟茅草屋的天大本事,這在村子裡是無人能及的,也是他的驕傲與被人羨煞的地方。
當秋蟬走後,不再吟唱秋歌時,我們老家屋前山頭上的芒花也盛開了!白茫茫的占領山野,像迷霧一般的美彩,隨秋風搖滾擺盪,沒有一定的方向,就像濤濤海浪襲擊岸邊所激起的朵朵浪花,沙沙作響,亦彷如千軍萬馬,草木皆兵,非常遼闊壯麗。
老爸在秋天可忙了!他得在冬天來臨前為茅草屋披上一件新衣,以迎接新的一年來到。老人家總會挑初秋的清晨,露水還深重之時,以彎彎鐮刀將茫草梗一一撂倒,鋪陳在斜斜山坡上曝晒,一排排一列列直挺挺躺著,彷如戰死沙場的兵馬,我爸就像奮勇殺敵的常勝將軍。待傍晚時分,再捆綁回家為茅草屋穿上新衣,這是老爸每年必須之例行工事,多年來從不斷過,所以每年我們都像住了新房。
那些年,我們這幫囝仔們,沒單車騎也不懂駕馭,搭公車上下學又只能當奢望,因為這是有錢人家孩子才有的享受。不過在秋晨或黃昏,故意脫掉球鞋徒步走在石子或鬆軟的紅泥土路上,倒是很舒適最愜意的一件事。
秋的早晨,抬頭仰望天,天是塗了淡灰色的調色盤,固然沉重卻也厚實。早起地蝸牛在地上爬呀爬的,畫出一條條白色足跡,牠們像一棟棟移動中的小屋子,遇到鄰居蝸牛還會搖動觸角互道早安呢!
身子不高的苦楝樹,樹葉並未隨秋意而枯黃飄落,倒是結實累累的果子,已由深綠轉成色彩飽滿光鮮的渾黃色澤了!談到秋天,要說誰最無情!那鐵定就是秋蟬無疑了!竟不說一聲再見,一夜之間就集體逃跑消失得無聲無息。
秋夜夜涼更如水,甚至會讓人打寒顫。我從化學樟腦丸味的廚櫃翻出一床薄毯子,蓋在微涼的身上,腦筋不停懷想再懷想,想念往昔的秋,如今的秋以及未來的秋將會如何?不覺眼皮如千斤石般漸漸重壓了下來。睡意朦朧時,似乎聽見窗外的秋蟲向我道晚安,然夜也更深更沉了!夢境中,早期那首民歌〈秋蟬〉,竟讓我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