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
──〈談音樂 〉凡啞林(小提琴)是張愛玲提得較頻繁的一種西洋樂器,每與中國的胡琴相對舉,幾乎次次都是反面的形象。
她喜歡聽不純熟的胡琴聲,因為聽出裡面的掙扎、焦慮、慌亂、冒險,聽出「人的成分」,人生哪裡有那麼順暢。「聽好手拉胡琴,我也喜歡聽他調弦子的時候,試探的、斷續的咿啞。初學拉凡啞林,卻是例外。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
凡啞林一出現,就遭到此般拒斥,可見她有多麼反感,而且理由還挺充足:「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迴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
張愛玲不太喜歡賺取觀眾大把眼淚的悲情戲,她要的是含蓄、蒼涼的含蓄,看不到底,卻看得讓人縹縹緲緲,喜歡看。但對於凡啞林,張愛玲厭雖厭,倒不是棄之不用。《連環套》的開頭,她給了凡啞林一大段的表現空間,說戲院裡交響樂到了最後的高潮,聽得出裡面「凡啞林的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啞林出力交纏,擠搾,嘩嘩流下千古的哀愁」,故事就這樣在亂紛紛幾近瘋狂的樂聲中拉開了序幕。
但在《十八春》中,凡啞林做了回幸福感的背景音樂,和相愛的歡欣相合,張愛玲這才扭轉了它給人的壞印象:「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裡面透出紅紅的燈光……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裡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聽聽音樂。」
只是,世鈞與曼楨二人並沒有終成眷屬,這凡啞林給人的還是流逝感,未嘗不是蒼涼的一種預演。(摘錄自龍圖騰文化《張愛玲一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