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石頭，使流水說出話來。　──白倫敦　


N　，好久不見，最近都好嗎？我一直思考上次我們討論的事情，關於現象能不能表達真理這件事。你也知道談到現象有很複雜的哲學脈絡，例如海德格修正胡賽爾的現象學，他認為現象學是：「讓那顯示自身者，正如它顯示自身般被看見。」



　繞口？我想也是。你說你不懂哲學，卻對我送你的那塊偶爾會發光的石頭有興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它發光呢？」你翻來覆去的看著。



　當時我顧著跟你討論胡賽爾與海德格的哲學，卻忘了告訴你，那石頭叫「拉長石」，學名是L a b r a d o r i t e，鈣鈉斜長石，簡稱斜長石，因它要斜側一個角度，才會露出平行的雙晶結構面，見到燦爛發光的變彩現象；這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光學效應，偏離這個方向就難以觀察到，這也是為何你會看到它發光的原因。



　可是，N，這種特殊的光學效應並不多見，全世界會閃光的長石只有三種：月長石、日長石、以及你手裡握的拉長石。月長石會閃現如月亮的藍色清輝，所以又叫月光石，是印度聖石，印度人認為配戴月光石可以保佑旅途平安，法國插畫家普拉斯更在《歐賀貝的奇幻之旅》中乾脆虛擬一個偏遠月光石王國，專門出產這種在月光下會產生魔幻的寶石。想當然爾，日長石自然顯現太陽般溫暖金黃的光澤，然而不管月光石或日光石，它們都是正長石，是那種你一看就能呈現光的寶石，不像斜長石需要翻到某一角度才能閃光。



　那，這種斜長石又有甚麼特別的呢？N，雖然月光石與日光石很美，但它們的美是有限制的，一如其名，這兩種長石只能呈現月光的藍或日光的黃。拉長石就不一樣了，它可以閃現彩虹般不同光澤，是以又稱「光譜石」。



　N



　，其實我想說的是，有些事情也要偏個角度才可以看到它如實的樣子，因為，我們並不總是按照事物真實的樣子來認識它。



　●以拉長石來說吧！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它的光是如此美。初次邂逅它是在旗津林立的海產店中，一個陳舊的礦石館，門口蝴蝶展翼而飛的長串貝葉，吸引我走入這家狹窄又擁擠的小店。那時老闆娘正在教其他小朋友做貝殼蠟燭，我拿起水晶裸石尋找彩虹折射的原礦，突然看見一抹藍光在陣陣晶簇後頭閃耀著，拉長石就這樣映入眼簾。



　捧在掌中細細端看，坦白說，拉長石外觀並不討喜，論色澤，它不比玫瑰石飽滿，隨意點染就是張大千奔放的山水彩墨；論清透，它不比苔蘚水晶鮮活，隨意舒展就是齊白石的濃淡墨韻。拉長石身子沉澱澱地如隕石厚重，灰冷黝黑，身上交錯的紋路充滿小學生在斑駁牆上隨意塗鴉，這裡一塊黑漬、那裡一條細線，還有刪除線條的粗筆畫，處處充滿失敗而不成形的筆觸，沉默地被擺在平凡無奇的角落，較之店內透明無暇的其他水晶，如同沙岸一群優雅的白鷺鷥，旁邊棲息著一隻黝黑、短腿而不起眼的小田鶇，在邊緣瑟縮著。



　但倘若你捧著它輕輕斜側，如水鳥低低掠過湖面的角度，瞬間天光雲影，五彩繽紛的極光便朝你閃耀，之前的黝黑彷如北極長夜，只為這一瞬炫麗作背景。光影中細細再尋，隱約可見夜空煙花，在那些沉默的黑線條裡面，開遍奼紫千紅，變化著不同的光澤。這才驚覺，原來黝黑沉重的外表下，是隱藏內部斑斕壯麗的宇宙星圖，平凡的紋理，藏著玉的質地。這份浩瀚的感動，大約同於人們夏夜藍空下仰望流星點點的蒼穹，這氛圍如此沉靜、神祕。也許，還略帶點遠古流到今的，個人存在的小小愁傷吧！



　●N，我想告訴你拉長石的故事，似乎見證存在雄偉的壯麗，任何先知都得經過殘酷考驗。漫漫歷史長廊中，第一個為它嚎啕而哭的，是楚國的和氏，卞和。



　某個耕作的夏日午後，他撬開土，赫然發現一塊黑石擋道，憑農夫直覺，他隨手往外扔，可就在這塊黑石翻轉、如完美的拋物線傾斜墜落前，他不經意地看見五彩斑斕的極光，趕忙快快撿了回來，「真是曠世璞玉啊！」彷彿看見流星閃耀，握在掌中的黑石，的確是整個天地的縮影。他興高采烈地獻給楚厲王，厲王命玉工檢視，玉工一看，這哪是玉呢？玉非青即白，怎可能隱身於灰黑的外表？於是厲玉大怒，命人砍去卞和左腳。



　卞和捧著它，一跛一跛地回來，不明白為何好心腸的自己將天上星星摘下送給國君，竟受到地獄般的待遇？玉匠只看表面啊！等厲王死，武王即位，卞和再次將它獻給武王，武王鑑定玉工又說是石，於是武王再砍下卞和的右腳……唉，可憐的卞和，他怎知武王跟厲王一樣粗心，沒一個肯磨開石頭，看一看裡面的星空呢！



　直到武王死，文王即位，卞和仍不甘心，他想證明這塊黑石是天地的縮影。可是，他已經沒有腳可去京城獻玉了，於是他在楚山下抱著黑石哭了三天三夜，哭出了血淚。這哭聲驚天動地，彷彿從宇宙的中心朝四面八方席捲而來，文王聽了差官彙報後，覺得有必要驗證和氏之語，他令玉匠用鑿子把黑石的表層敲掉，果然像和氏所說的那樣，裡面露出了整個星空。「真是令人難忘的光啊！就像夏夜裡燦爛的藍色星空，閃耀整個世界！」



　文王大嘆，這樣的美玉只能作「璧」！



　古代「璧」有二種用途最為尊貴，一為祭器，用作祭天、祭神、祭山、祭海、祭星、祭河；二為禮器，用作禮天或作身分不同的標誌，禮天須用蒼色，而璧就是平而圓，中心有孔的玉。形圓，象天；蒼，象天之色。這便是天子威權的最好象徵。文王命玉匠把玉石雕琢成璧，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和氏璧」，昭示和氏的膽識與忠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