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是過敏體質，在波蘭因為天氣乾燥，深受異位性皮膚炎之苦。要是偷懶沒擦乳液幾天，圓形粗皮馬上有如雨後蘑菇在膝蓋、大腿外側冒出。回到台北皮膚炎好了，支氣管卻出了毛病。日以繼夜的咳嗽外加鼻涕口水倒流，把全家都整慘了。

　我和P苦中作樂開玩笑：「我們的兒子好像牆頭草，在波蘭是細皮嫩肉的台灣人，到台灣則變成不適應潮溼空氣的波蘭人。」

　我自己也有過敏。皮膚和支氣管的問題不大，反而是心理方面比較不適應。我的反應竟然也和兒子一樣──到波蘭變成台灣人，到台灣變成波蘭人（唉，所以牆頭草個性是遺傳的）。

　剛去波蘭時，我很不能接受當地「缺乏效率」這件事。看病要等，銀行換錢要等，寄信要等，去政府機關辦公不只要等，還得忍受承辦人員的冰冷及官僚作風。排隊是家常便飯，看到長長一條人龍，第一件事必須問：「誰是最後一個？」並且大聲以所有人聽得到的音量宣布：「我站在你後面。」以免占錯了位，排到天荒地老卻什麼事也辦不成。

　在波蘭住了幾年下來，我慢慢習慣了排隊，以及那裡閒散的生活步調。然而這樣的習慣及融入，卻讓我在回到台北時適應不良。（唉，我還是無法做到另一個從台北搬到花蓮的朋友說的：「北上時立刻切換成台北模式。」）

　在台北，我跟不上大家走路的速度，不是擋到人就是被人撞到。我不習慣公車司機關上門後不等乘客站好，就以跑百米的精神衝往下一站。在有人霸住輪椅或娃娃車停放空間，低頭滑手機時，我會請他們讓開。而當看到有人在紅線旁邊「暫停一下」，我的肝火又忍不住上升……

　我感到十分訝異，我以前竟然能對這些今天看起來極不合理的事如此習慣，完全不會不適應，也不曾質疑它們。

　我想起卡夏。她是我第一年在波蘭念語言學校的同學，來自加拿大。她對麩質過敏，舉凡有麩質的食物如麵包、麵條、蛋糕……她一概不能吃。我印象中的她經常用蕎麥、芒麥、庫司庫司（一種北非小米）變出各種料理，並且如數家珍地和我們分享關於過敏的知識。

　有一回聊天，我和她談起麵包的香味，後來才想起她不能吃麵包，趕忙向她道歉。她笑笑說沒關係，她也記得她還能吃麵包時，那撲鼻的香氣。我問她不是不能吃嗎？她說是啊，但她的過敏並非天生，而是後天。我驚訝地說我從來不知道過敏還可以是後天的。她眨眨眼說沒錯，也許妳哪一天會突然對妳熟悉、習慣的事物過敏。

　事實證明，卡夏是對的。誰知道呢，也許在台北再待久一點，我回到波蘭後，又會對那裡的緩慢和慵懶過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