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膠鞋幸或不幸?
那之後,阿母不再幫美貞買膠鞋,阿母利用家事與農事之餘,蒸些草仔粿到市集去賣,用那些她賺來的錢幫美貞買布鞋。
買布鞋那天,阿母帶著美貞和美惠一起上街。
美貞試鞋的時候,阿母還是請老闆拿大一號的鞋子。
「阿母,麥閣買大一號的啦,我行路鞋仔會落去呢!」美貞想起隨著溪水不知去向的膠鞋,胸口還是一陣緊。
「是啦,歐桑,鞋仔好穿卡要緊。」
「囡仔人的腳大真緊,大一號卡督好啦!」
為了做成這筆生意,老闆當然不方便再說甚麼。
對於美貞而言,阿母為了幫她買鞋,除了得聽阿爸牢騷,更得忍受灶下蒸騰的熱氣,兩相比較,才大一號的布鞋又算得了甚麼,她相信總有方法解決的。
買鞋的時候,美惠也吵著要買,老闆也趁機不斷鼓吹。
「歐桑,這個細漢囡仔甘冇愛順煞買一雙?」
「阿母人嘛欲一雙布鞋仔。」美惠也打蛇隨棍上。
阿母的花布小錢包捏得緊緊的,開了看,看了關,最後還是只買了美貞的布鞋。
「阿惠,等汝欲讀小學的時陣,阿貞這雙鞋就會當予汝啊。」
「噢。」美惠雖無奈,也只能這樣回應。
美貞在美惠回應的同時看了妹妹一眼,如果膠鞋沒被水沖走一隻,現在就可以給美惠穿了,只是美惠長得瘦小,手腳又細又小,膠鞋若是穿在美惠腳上,不就像左右各划了一艘小船?
「阿姐的腳遐大,人欲按怎穿?」美惠好像突然醒過來的嘟嘴抗議。
阿母低下頭去看,自己都覺得荒謬,不覺笑了,但阿母還是硬擠出一個說法。
「阿母會踮鞋仔頭,塞布幼仔,按呢汝穿起來就袂落去啊!」
「嗄?塞布幼仔?按呢是啥米鞋啦?」
「抑毋是布鞋仔?」
「人冇愛啦!」
「冇愛?汝就脫赤腳去學校讀冊。」
阿母那個塞碎布的說法,教美貞大一號鞋的問題迎刃而解了。
回到家後,美貞還沒來得及跟阿母要碎布,便見阿母拿著粗的縫針和線,一針一針將布鞋後緣縫了起來。
「阿母,汝欲做啥?」
「縫鞋仔,按呢恁阿姐穿起來就嘟嘟好啊!」
「哈哈,生一個尾溜的鞋仔。」
儘管那樣的鞋被美惠取笑是「長了尾巴的鞋」,但至少穿起來是合腳的。那一陣子阿母再製過的布鞋穿在腳上十分舒適,美貞曾有那麼幾天暗自祈禱自己的腳板不要再長大,永遠這個尺寸就好,那她就可以永遠穿這雙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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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美貞的腳長大了一些,擠在布鞋裡的腳趾,常常痛得弓起來,阿母這才幫她把鞋後縫線拆了,布鞋便又再穿了一年。
小六畢業時,腳下那雙穿了兩年的黑布鞋,因為腳趾頭一直想鑽出去透氣,鞋頭被擠得已經略略開口笑了。美貞覺得不過是微微看見腳趾頭上的指甲邊緣,和班上李進財那雙看得見三隻腳趾的鞋相比,還是小巫。
美貞完全沒想過要換新鞋。
令人詫異的是,有一天阿母竟然心血來潮就說要幫美貞買新鞋。
「阿貞啊,熱天過了汝就欲讀國中啊,我看愛甲汝買一雙新的鞋仔。」
「阿母……」實在太出乎美貞意料,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好半天才想到,腳上的鞋還沒壞到需要淘汰,她嚅囁說道:「毋過這雙鞋抑會穿哩。」
阿母睇了美貞一眼,沒多說甚麼,然後慈愛的揉揉美貞那頭齊眉齊耳的頭髮。阿母的手一直都是在豬圈、雞籠、鴨寮和大灶之間輪轉,美貞從來沒料到粗枝大葉的阿母也有如此細膩的舉動,但也因阿母如此非比尋常讓美貞不知所措,整個人便像泥塑似的不會動彈。
更反常的是,去買鞋時,阿母竟主動跟老闆說:「頭家,請汝甲阮看覓咧,這個囡仔愛穿幾號的鞋,甲阮拿嘟啊好的號碼,是毋通拿箱大號喔!」
「我知啦,鞋愛穿嘟好合腳的腳才袂痛。」
老闆看了看美貞的腳,回頭取來鞋子遞上來,阿母一接過就拉著美貞試鞋。
「阿貞啊,汝穿看有嘟好麼?」
美貞愈聽眼珠子瞪得愈大,阿母今天到底怎麼了?
這是我的阿母嗎?怎麼一改往昔作風?
美貞心不在焉的試著鞋,阿母的手在她的腳板上摸來摸去,還頻頻稱好。
回家路上,美貞捧著布鞋,一顆心還是浮動不已。
「阿母,買嘟好的鞋仔,真緊就穿袂落呢!」
「毋要緊啦!」
「奈冇愛買大一號的鞋?」
「汝直欲讀國中啊,毋是卡早細漢囡仔,愛予汝摻人有比評,奈會當閣予汝穿彼款鞋後有尾溜的鞋,歹看啦!」
因為阿母這一番話,美貞發憤用功讀書,每次月考都保持前三名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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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國中之後,美貞兩周洗一次白布鞋。
前天利用星期六下午沒課,用洗衣粉把鞋刷得晶亮,昨天老天也很賞臉的出了大太陽,整整一天半的曝曬,是夠乾的了。
可是昨晚美貞忙著背英文單字,早已忘了洗曬好的布鞋。
「阿貞仔,汝的白布鞋若不去拿入來,暗暝是會凍著露水喔!」
晚飯後阿母在藤椅上補著阿爸的長褲,還特意停下縫補動作,提醒美貞。
美貞一向看重成績,學校裡的優秀表現,總是飛上阿母的唇角,綻開成一隻隻快樂飛舞的蝴蝶。村子裡人人見了阿母,總說她把孩子教得好,是成功的媽媽。
美貞一心想著要讓阿母更快樂,整個人沉浸在背誦英文單字,阿母剛剛那一番叮嚀一如蚊蚋觸體拂過,根本沒往心上停下。
後來,阿母也忘了再提醒美貞,美貞自己讀累了便熄燈上通鋪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