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很熱衷跟母親上菜市場。不是喜歡湊熱鬧,也不是想要打牙祭,而是為那滿缸的金魚,深深著迷。因此,只要踏入市場,我的眼睛就會像雷達偵測器,開始尋覓。一旦發現金魚的行蹤,便趁著母親與菜販議價,逕自趨前而去。
初始,母親時常在市場裡上演找小孩的戲碼,幾次下來,已然知道我的行蹤。我苦苦央求母親:「買兩條給我嘛!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的!」母親卻一邊用無可商量的口吻道:「免講!頂拜買的,不是飼無兩天攏死死去。來轉!」一邊拉著我的手,我頻頻回首,兩行清淚啪噠滑落。
還記得,保冬妮的繪本《小金魚兒》裡的小喜子,也是酷愛金魚的。他成天追著賣金魚的林爺爺跑,回家後又不斷吵著媽媽買,「磨得全院子的人耳朵都要長繭了」──誰教明人瞿佑把金魚的動態美,描寫得那麼傳神?其詩曰:「逐隊隨群樂自如,桃花浪暖變形軀;散如萬點流星迸,聚似三春濯錦舒。」讀之,腦海便浮現金魚悠游的倩影。
翻閱中國文學史上被譽為「語怪之祖」的《山海經》,發現已有金魚的相關記載:「睢水出焉,東南流注於江,其中多丹粟,多文魚。」晉人郭璞注「文魚」曰:「有斑采也。」形容牠彷彿穿著一件美麗的衣裳。南梁任昉《述異記》載:「朱衣鮒,泗州永泰河中所出,赤背鯽也。」足見紅金魚的由來甚早,而明人王圻、王思義父子所編纂的《三才圖會》則稱之為「火魚」──魚身赤紅如火。
或許,就是一身討喜的貴氣,民間取其諧音為「金玉」,常見於年畫及剪紙藝術,頗得上流社會青睞,唐朝韓愈有詩曰:「玉帶懸金魚」;元稹亦云:「犀帶金魚束紫袍」,皆以金魚誇耀自己的官階。
時至南宋,吳自牧《夢梁錄》載:「今錢塘門外多蓄養之,入城貨賣,名『活兒魚』,豪貴府第宅舍沼池蓄之。」上有所好,下必從焉,開始有專人飼養以供貴族玩賞;或有如明人郎瑛《七修類稿》所載:「人無有不好,家無有不蓄。竟色射利,交相爭尚,多者十餘缸」,以此為賭博遊戲;也有如《紅樓夢》第二十六回寫寶玉:「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以此怡情養性。
成年以後,我對於金魚的著迷程度仍是不減。行經水族館時,總是流連忘返,有回,便決定買兩尾來飼養。號稱「煙波釣徒裔孫」的張謙德曾說:「余性沖澹,無他嗜好,獨喜汲清泉養硃砂魚。時時觀其出沒之趣,每至會心處,竟日忘倦,惠施得莊周非魚不知魚之樂,豈知言哉!」炎炎夏日,我懶懶地趴在魚缸旁,也學那文人雅士,題詩一首:「雙魚戲水舞清波,寬泰娟娟歡幾何?拋卻塵凡游與共,恍如雲臥九霄歌。」看著魚兒魚兒水中游,所有的不如意,也都隨著魚兒吐出的泡泡,散了──此樂絕非局外人可意會的。
溫柔敦厚的琦君,曾於〈小金魚與鴨子〉中,羨慕自己從市場買回來的金魚,能享悠游之樂,而不忍卒睹鄰人所養的鴨子,無知肥碩後將成為饕客的佳餚。她說:「我更默禱人類能盡量發揮仁慈本性,愛惜到最細小的生命……然而,我知道這是痴人說夢,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夢!」確實,這是痴人說夢的。一個令所有愛金魚的人黯然的故事,早在明朝便已發生,《七修類稿》載:「今南北二京內臣有畜者……其紅真如血色,然味比之鮒、鯽也遠不及。」竟有這樣的饕客,連金魚都不放過,令人為之氣結!
後來我的那兩尾金魚,卻因家人不慎多倒了些飼料而脹死;我又買了兩尾來養,不出兩天也紛紛翻了魚肚白,自此便不忍再養。
於是,我把對金魚的情有獨鍾,延續為相關產品的珍藏:好友Angel相贈的印有金魚的零錢包;C在我生日時,送的法藍瓷杯盤組,有一尾尾的金魚,搖曳著蝶尾;愛徒送的立體金魚卡片,吊掛在書房。看著這些令我視若珍寶的餽贈,心中便會響起那首〈魚兒魚兒水中游〉,以及浮現當年在市場對著金魚販,頻頻回首,掛著兩行清淚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