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天剛開始時的事了。從我開始博士班生涯以後,就反覆想像、恐懼、期待與逃避的博士論文口試,終於要在我面前浮現,如同海底巨獸從浪花下伸出了溼淋淋的爪子,在夾雜著閃電與雷擊的暴風雨中登陸。風呼呼地吹,但也吹不去巨獸身上黏附的水草、小蝦、貝類、以及方才沾上的棕色細沙。
然而就像每個人生命中的里程碑一樣,那個專門播放給自己看的腦內劇場,和真正身處的世界總是截然不同。
那個下午其實和今年多數的夏日下午一般,陽光燦爛得像是能篩去所有情緒的塵埃,讓人只專注於當下。我走出火車站,踏上那條我已往返來回走過無數遍的,通往學校的路,想像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覺得輕飄飄的。原本熟悉得閉上眼睛都能完整想像的這條筆直的路,也彷彿變成了一條漫長而沒有盡頭的迷宮。愈真實的景象,有時候愈像海市蜃樓。
我想起了跟我一起走過這條路的許多人,有的人現在成為了母親,有的人經歷痛心的分手之後又找到了愛,也有人從此失去了音訊。我也想起了當時靠在圍牆上笑著看我走向他、後來成為我丈夫的Alex。
口試之前,指導教授先陪我吃了午餐,然後建議我,一起去學校旁邊的公園散個步吧。我們身處的公園,是從我的研究室看出去時的主要景觀。因為研究室位在十七樓的緣故,所以可以很清楚看到公園裡的一切,即使一切看起來都很小、很遙遠。以前常常在研究室裡寫論文時,我最喜歡看著雲朵的陰影在公園中央的草皮上緩緩挪動,內心對草皮上的人喊話:「再多走幾步,你就會從陰影之下走到陰影之外了。」
我們沒有討論那篇等下就得接受校內外口試委員批判的論文,而是聊了他未來的研究計畫,還有他那個在我剛來英國時仍是嬰兒的兒子。對我而言,他對我來說永遠會是「跟我的博士論文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
指導教授的妻子是日本人,所以他也讀了很多日本漫畫、電影與小說。那天他跟我提到安部公房的《砂丘之女》,主角是個出外採集昆蟲卻意外受困於一個沙坑裡的男子,原本一直想逃離沙洞,卻屢試屢敗;最後他愛上了他在沙丘內遇到的女人,即使有機會離開那個坑洞,卻再也不想離開了。
「他找到他愛的人了,這樣就夠了,這就是他需要的全部。」我還記得老師是這麼說的。
愛是終點,也許不僅適用於虛構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