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如禪,晨燈照大方。
誰與筆紙泣,日月相隨常。
呼聲繞耳過,桌椅一夢然。
湖光窗外遠,綠樹壓千嶂。
神思飛難渡,片葉逐風狂。
胸中蕩畫意,半卷入詩殘。
在五月某個早上,九點陽光亮麗得把天照成一片蔚藍。窗外樹樹山色,鳥鳴啁啾,都被隔在一片淨亮的玻璃面上。我在H109教室中,監視學生的期末考。只見一室學生,靜靜伏於案上,手中的筆卻飛快的在考卷上回答問題。教室一片澄明與寂靜,只有光塵歡快的在空中飛舞。
我逡巡於考生桌位與桌位之間,一圈圈的。走久了,但覺百無聊賴,然後想起了這十四周來,上漢魏晉六朝詩選的課,這些學生從漢詩樂府開始起步,從〈戰城南〉中遍地屍體與鳥啄獸食的戰爭慘況,到〈出東門〉貧士拔劍索食,兒妻牽衣的茫然處境,或〈上山採靡蕪〉的棄婦卑微命運等等,一路尋去,在古詩的語言裡,碰見了一個時代最真實的聲音。我不知道學生們是否讀懂那些詩裡的故事,或生命中的重重蜃影?隔著千年時空,從詩裡傳來的呼聲,是否會觸動了他們深沉而敏感的內心?
學生把這學期背下來的詩,化入筆端,在考卷上一個字一個字把空白處填滿。那些隨著時光消失的詩,又浮現在考卷上,迤邐成了與時間競走的文字。一些離別的感情,失意的人生,或對時間消逝的嘆息等,都在詩裡搖蕩著生命的哀樂。也許學生並不明白詩中的世界,但考試要他們必須去解讀那世界中的生命情境,如〈西北有高樓〉中的樓下過客,聽著樓上弦歌,而生出無限想像。學生則是對著詩句,搜盡了腦袋儲存庫中所背過的所有資料,然後必須很有技巧的把它編列成考題所需要的答案,以去求取最高的分數。分數,才是讓他們奮筆疾行的最主要動力。
我繞過學生的背後,看著某個頭髮綁著馬尾的女生,咬著筆桿,似乎不知如何下筆。尤其對需要背寫出曹操的一首詩,她只寫出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後,那句子後面是一片空白。這詩是嘆逝?是情語?或是徵才令?我想她應該是苦苦正思索著那空白中的詩句,到底為甚麼在她的腦海中遲遲浮現不出來?至於詩歌的內涵和意義指向,可能讓她覺得更迷惑吧?
而我卻想起某次在課堂上講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時,許多學生對詩句中的隱喻,甚為困惑。為甚麼是烏鵲,不是大鷹,或灰鷺?為甚麼偏偏要南飛,東北西的方位,也都可選擇啊?又為甚麼要繞樹三匝,而不是七匝或八匝?許多疑問隱藏著研究的種種可能。然後有人突然提出了讀這段詩的感覺:天地蒼茫,識者與知音難得,如古詩所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千里馬難得,而伯樂比千里馬更難得。這個世界上,有時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了,卻要遍尋知音,這無疑有點緣木求魚了。
話語剛落,我就看到學生們都笑了。二十歲的青春煥發著光亮的顏色,尤其在這太平盛世的年代,戰爭與苦難,離她們何其遙遠。即使有,那也是電視中虛擬的影像。而在她們的現實世界裡,是愛情、美食和遊樂的追求;苦惱的,是報告要如何寫,考試會不會及格,或夢中的情人突然走出了夢外,唉的一聲歎息後,掉轉過頭,又是美好的日子排隊在前面等著。因此,她們如何了解一代梟雄胸中百萬軍馬奔騰的壯志,又如何感受枯骨遍野廢墟一般的人間酷景?山河破碎──風拋絮,對她們而言,只是一行平仄中充滿著古典語境的詞句,離她們的時代很遠很遠了,只有在中文系的教室,以背誦來取得考試的分數而已。
抬頭瞄了瞄考場上的壁鐘,考試時間已過了一半,學生依舊埋頭疾書,而空闊的考場,我只聽到自己踱步的履聲來回於空間之左右,與時間滴答,相互對應。窗外不遠處,一叢竹林在風中輕輕搖曳,搖落了一地蔭影,有人從那蔭影上走過,隔著一片明潔的窗玻璃,寂靜無聲。而世界恬適的在那透明玻璃上,被清朗的陽光映成了一幅美景。我負手像個看畫的人,觀賞景色如讀一首淡逸的詩,有一絲淡泊拂到了心上。
唯窗內窗外卻是兩個世界。考場上的分秒必爭,與窗外的閒適,形成了靜寂中的兩種情景。我回過頭來,看著學生仍然以一支筆和時間拔河。從漢代到魏晉南北朝,詩人太多了,那些以自我才氣性情和人生際遇寫成的詩,充滿著一個時代的風華。但斯人安在哉?這不由讓人想起了〈薤上露〉這首詩:「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因此,企圖以詩跟時間拔河者,最後都隨流水而去,只有他們的詩,還在流水上漂浮。而學生們在流水中掏撿著這些四散的詩作,還原故事,是否能讓詩回到了它們原有的精神?或讓存在者去揭示出另一存在者的存在意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