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的這幢三樓公寓裡,所有六戶人家共用一個信箱。說是信箱,其實只是個貼附在公寓入口牆面上的一個長型格狀籃子,每當郵差從牆外的窄縫塞進郵件,所有住戶的郵件就肩並肩地靜靜待在籃子裡,而每位住戶回家後的例行公事,就是在那堆郵件中,翻找屬於自己的。
這樣的收信狀態,毋寧更像是在學生宿舍生活,每個寢室共用一個信箱,每個室友的收信頻率昭然若揭,青春期的故事像是熔岩,在信件的縫隙間流竄、發燙,任憑他人探察。然而這棟公寓裡的住戶當然早就都青春不再,收到的信件不是廣告就是水電費帳單,再怎麼翻,也只能感受到不同信封的紙質差異。雪銅印刷,摸起來特別冰涼;牛皮材質,摸起來紋理特別清晰;紙卡材質,像是一種紙造的柵欄,以特別硬實的身軀要求人們停下腳步,多看它一眼。
最近我在信箱裡看到了另一種郵件。沒有信封,也沒有鮮豔的印刷,僅以白紙黑字印上「您需要幫手嗎?我可以幫您打掃、跑腿、買菜,依小時計費,請電XXX」。這張單子在信箱裡晃遊數日,屢屢被新來的郵件壓在底層、擠到兩側、最終不知被哪位鄰居收走,但那兩行字仍時常在我心中浮現,尤其是當我看到那些獨自上街、備顯寂寞的老人時——他們有的是獨自出門遛狗,微微顫顫地要跟上寵物的步伐;有的是獨自上超市買菜,菜籃裡放滿了垃圾食物與酒——在這些時刻,我總會想到「他們是否也收到了那張白紙黑字?」
在我所住的區域,充滿了所謂的退休公寓。這類公寓只開放給退休人士購買,住戶多數都是仍有獨立生活能力的老人,雖然不是安養院,但這樣的集體住宅形態,的確為退休人士提供了必要的照護、保全與社交功能。 在這類公寓外,總是可以看到特別多的寫著「售」的房屋仲介立牌,立牌的出現與消失,之於別的地區可能只是人們的遷徙與房地產投資的考量,但出現在這類公寓之外的立牌卻通常只有一個意義:死亡。有屋主過世了,才能有公寓空出,也才會出現這些立牌。每當我經過這些立牌時,總覺得立牌上的仲介商標,實在鮮豔奪目得令人不忍。
雖然我不知道退休公寓的住戶們,是否也共用同一個信箱,但他們或許時常都會收到那樣不註明收件人、卻確實是寫給他們的信。青春不再的信箱,昭示了人生終將邁向以小時計費的哀傷,如此想來,不禁覺得親筆書寫郵件之珍貴。好好寫封信,就像是一種時間的手術,讓我們離死亡,再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