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噬夢人》,伊格言的作品讓人想到夢、科幻和實驗技巧,這些在他最新的短篇小說集《拜訪糖果阿姨》中,都消聲匿跡了,似乎創作人有意展開自我風格的另一面吧。書中的篇章都拜讀了,結集出版時,作者重新排序,我再讀一遍,感覺就回來了。
閱讀開始,我所重視的線索就是Loss of innocence──純真失落,小說一路拆解童話的意義,終於道出了真相。這一本小說集,有一個糖果阿姨的形象,相當突出,揮之不去,彷彿是中心的形象。翻閱點題之作〈拜訪糖果阿姨〉,題目令人想到俯拾皆是的童話小故事,事實上並不如此,小說中的小武是不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小孩子呢?大家心中有數。尋找糖果阿姨之路,不是塵土飛揚,就是大雪紛飛,路上只見滿目瘡痍。這是殘酷而嚴苛的童話世界,伊格言好像要挺身走出來,扳起臉告訴你,沒有魔法術、避難所、大團圓,我們就生活在這個難免不幸的大世界!
提到糖果阿姨的,還有〈花火〉、〈革命前夕〉、〈那看海的日子〉、〈獎座〉、〈島上愛與死〉這五篇,加上尤其出色的〈角色〉,都有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的老幼人物,或傾向真實的生活景況,又或傾向想像中的異樣世界,但一一說明了理想和經驗中的美好世界消失了,而且時光流逝,從此一去不回。
〈花火〉也許會教人想起北野武的電影,如果要附會的話,小說和他的電影同樣在平靜甚至冷靜的場景之中,揭示出殘酷的暗流。〈花火〉中的小K和女孩偶然重遇,他們曾經過著平平無奇的同居生活,而青春的回憶總是美好的,其實暗流已悄悄蟄伏,時移世易之下他們過各自的生活,當我們陷入昔日故事的美麗幻象,以為小說快要跌入撫今追昔的俗套之時,伊格言才將我們帶到醫院的病床,原來之前的回憶都是營造情緒反差的材料,以樂景寫哀,增加殘酷的打擊力量。
〈花火〉只不過是小說集的序幕而已。〈拜訪糖果阿姨〉以童話包裝,可以想像伊格言面對虛假的童話世界,二話不說,按下了delete鍵。他更狠狠地將話說得清楚,教讀者不得不死心──「那命運之本質、那命運或未來之荒謬深邃,從來便不是用單純的信念或善意所能夠理解的。」(頁55)〈拜訪糖果阿姨〉的父子儼如在〈那看海的日子〉裡重現了,顯然這個主題也順水推舟來到書中另一個作品。
〈那看海的日子〉跟香港作家董啟章的小說同題,滄桑男人和多年未見的情婦的女兒見面,男人不斷回憶過去的感情與生活──這是手法相當傳統的短篇小說故事(按比例而言,其實比較平實的小說占全書篇幅不少),當中沒有炫奇的技巧,卻有細緻的心理描寫,時間來回跳動有序,作者將沉重的命題,落實到小人物的故事裡,不單證明洗盡浮華的寫實傳統書寫,也可以有奪目的神采,同時表面作者對衰老、疾病、遺憾、分離、死亡等苦味,抱著清醒的理解之餘,也以人情的感慨留下憫世的、輕輕的撫觸。
而我很喜歡書中〈角色〉一篇,伊格言提到我(小說中的我,和「我」)小時候讀得津津有味的《基度山恩仇記》,那個單純的世界如今不再無堅不摧,純真失落,只剩下關於童年的回憶,然而,這分回憶足以與複雜多變的現實,進行抗衡,伊格言筆下的感情張力,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