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頗有小班制快樂氣氛的小說創作課，這學期突然選修人數爆量，原本課程作業之一的「說故事的人」受到了挑戰。「說故事的人」顧名思義，就是在各主題課程前，分一個與課程主題相關的經典短篇請同學上台重新改編講一次。除了培養學生台風外，更希望他們在講故事同時，觀察台下學生的反應，了解經典小說的情節發展，是如何操演敘事節奏，細膩地使讀者心弦，產生各種想像屏息、豁然低迴的細膩變化。學生一多，自然輪不完，我只好跟同學說，沒上台的就用錄音方式說故事好了，期末就上傳到教學網站。反正現在智慧手機氾濫，免費錄音APP隨便裝都有。

這幾天在打期末成績，我專心聽著學生在錄音檔所說的故事。彷彿自己就是「電影或電視劇」中，那個在童年歲月時光，聽媽媽說故事的小孩。我所以特別強調「電影或電視劇」中，那是因為在我記憶裡，我都是自己打開書依字循句看故事，極少有人會說故事給我聽。我非常小的時候因為爸媽在紡織廠工作，為求方便，我便送往紡織工廠附設的幼稚園。小班中班大班，早餐中餐下午小點心，我其實並不記得我在幼稚園裡做些什麼，倒是對那黑漆漆的紡織廠印象深刻。

如今想來，那是個非常硬派的空間：轟轟嘎嘎聲響中，紡織廠巨大機械噴吐蒸汽，化學藥劑味道四處瀰漫，只有鐵柵欄包覆宛若監牢的電梯，載著勞工、貨物上上下下……我置身其中，如同重返英國工業時代的啟蒙時刻，鐵與血與汗，在闇黑白霧間奔流，而做布料染料化驗的母親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幼稚園放學後，母親如果加班，會把我接到那有著許多化學杯皿、檔案、剪布的化驗室，讓我百無聊賴待著。有一次在那化驗室的樓梯間，我跟媽媽說可以講故事給我聽嗎？

媽媽想想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從南部農村上台北，在台北工專打工讀書，把錢寄回家，後來工作、結婚照顧小孩……」非常血淚勵志的故事，沒有魔法、騎士，但有非常困苦的灰姑娘、賣火柴的少女們，連小小的我都知道這就是母親的自傳小說。母親並沒有講完這個故事，可能疲憊，也可能未來一直來，我們無可迴避捲入其中的漩渦，仍不及回顧。仔細想想，這可能是我生命中左翼文學初體驗，甚至是一九七○年代台灣現代化後城鄉人口劇烈遷移的微型寓言。

如今我課堂中的孩子們是在怎樣情緒中，面對各種錄音硬體軟體，講述要跟我說的故事呢？故事講著講著，他們是否沉浸在那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一同炆養靈光的氤氳情緒呢？有的孩子把歐亨利〈麵包的秘密〉改成女老闆進行糖衣設計，為大家提供夢想的故事。有的孩子講故事的時候，街巷外的機車、狗狗的叫聲穿插而入，雖然他講的明明是夏目漱石的〈貓〉。他們改成記者報導模式講故事，有的偶爾來點台灣國語，故事講一講掉漆還會偷笑，甚至大叫老師我要重來！坐在電腦前的我就這樣透過孩子們錄下的故事話音，想像、參與他們的生活。連我都開始想像未來的有一天，他們會成為廣播播音員，或者為盲童說故事的大哥哥與大姐姐……

謝謝課堂陪著我的孩子們，你們除了與我一同編織課堂的時光，還為我心中並未完全成形的小王子，說了一個又一個故事。下一次，我也要好好跟你們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