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第一夜，我停步仰頭，是苦楝花又開了啊。白色的小花瓣掛滿了枝頭，一蓬一蓬的香霧，踮起了腳尖，仔細地用力地嗅了嗅。然後看見人行道前方，還有一株苦楝接著一株苦楝，緊緊貼著車道，與行人摩肩擦踵。往前踏了幾步，那濃郁的香氣不是漸漸淡漠，而電閃似地隱去了，像突然驚醒了，回不去那香甜，彷彿童年才有過的那種夢境。但人行道前，還有一株接著一株各具姿態的苦楝樹，一樣的滿頭輕盈的白瓣，細緻如髮絲漩渦。我暗自揣想那甜甜的香味也是相同的，於是也可以比較安心地，繼續踏步向前。

縱使那相同也只是想像。那香味的熟悉，是緣由於哪一個花季曾聞過的苦楝花香呢？是去年此刻，或是再更早，更遙遠模糊處，二十年前，還是小學生的時節？中午放學之後，路隊自北門排排站，手牽手出了校園。隔著一條街的簡老師安親班，大理石鋪成的庭院間，一株好高好高的樹。開學了，升了一個年級的時候，樹會結起硬瘦的果，黃褐斑駁，小指甲大小，錯落地在空蕩蕩的枝梗間掛起，像小鈴鐺。落地了被我們撿起來，互相丟著取鬧，撞出清脆的連串聲響。中秋節、國慶日、元旦、過年，等待著兒童節的時候，樹又忽然開起了莫名的花。

分不清名字的樹，分不清名字的花，只知道香，甜甜的，枝枒伸進鋪滿草綠色磁磚的二樓陽台。伸手拉著樹枝搖一搖，細細的複葉細細的白花一齊晃蕩起來，涼涼的磁磚地便鋪上一層疏密的花，好像在山間鋪上一層雲絮。用手掌貼著地收攏幾下，掌心就托了滿滿的花，湊近鼻尖一聞，沒有名字的香甜。五瓣小花瓣圍著一管鮮豔紫色小管子，是為蜜蜂準備的吸管嗎？仔細地撕開來，裡頭還有就要看不見的花蕊。然後將雙掌向天空使勁一拋，天空好高好遠，幾十朵小花飛向天際，然後悄悄在仰起的眼瞼嘴唇上輕敲一陣，好香好甜的雨。

只有童年的夢才會下起又香又甜的雨吧。我好像許久沒有夢到那些了。

上次回家，星期一早上，媽開著車載著我，沿著中美路傾斜的上坡駛過，我彷彿突然看到整座曾經在同一處發生的時間，是同一條媽媽開著車載我上學的路線，中美路還是相同的角度，山還是在右邊，海還是在左邊，縱然柏油鋪了又鋪。在母親身邊我永遠像個小孩，曾經的天真單純彷彿還在，卻已經知道自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我坐在副駕駛座上，繫著安全帶，看著前方被日光照亮的道路說著二十年前你也是這樣載我要去上學……竟然就禁不住側過頭去看向窗外流逝的風景，是去年新建起的飯店大樓，模糊瞬變，彷彿隔著雨霧的速度。

而中美路上蓋滿了新的店面與住房，四層樓高，擋住了原來輕易可見的小學校門，現只能於經過校門前道路時，才能一瞥看見了。校門還在原處，門梁上貼了新的金屬鐫製的校名，但舊的竟然也還在，反射著黯淡溫暖的光澤。只是新的校舍已經建好，原來的大門變成後門了。媽一樣在校門前把車停了下來，我們停留了一陣，上學時刻，看不見一位小朋友來上學。一位老先生執著掃把，從校門一側掃至另一側，然後走進新房舍的陰影後頭。

這次回家，星期六下午，爸媽說要帶我去田地看看走走，我知道她或許想帶我去看那株她提過的老苦楝樹，去聞她說的好香的花，但最後還是疲憊地放棄，並知道有些什麼已經是不一樣了。倒是同一個下午，媽說要去騎海邊的自行車道，因為自行車道上的苦棟樹也開花了。向鄰居借了一輛單車，我們三人各自騎車沿著海岸邊向南騎去。兩側風景隨輪轉瞬息生滅，海與山以其大以其遠，故彷彿靜止棲停。飄忽就到數十株苦棟夾道處。

爸媽在路邊停下了單車，拿出了相機要拍照，喚我下車。我卻騎著車，前前後後在路上折返著，只是嗅聞花香。這花香和異地不同，彷彿是因為安靜不受擾動，也不受人車擁擠，竟然像一層一層地自樹梢飄落的，輕盈的白紗，反覆自地面堆疊，渟蓄漸滿。百餘公尺的路段成了一條香水溪，整個人浸泡在其中，也跟著輕盈起來。

爸和媽自顧自的拍照，拍完了仍是喚我去看。我們三個人一齊注視著相機的螢幕，看他們輪流替彼此在記憶體中留下的身影，微笑的表情後面，是怎樣的年歲和心事呢？在他們生出了皺紋和白髮的同時，猶自要張望著一起於時光河流中浮沉的孩子，是負荷還是甜蜜，他們不說，我也不敢太清晰地去問。媽抱怨著相機的快門鍵很難按壓，有一瞬間的美麗景致要拍，壓下快門竟沒有拍到，錯失了，且笑著說要換一台新的好相機。而在路上踩踏著單車，花樹下來回繞行的我，竟成了背景，遠近懸掛在爸媽的額角髮際一旁。二十年了，爸媽曾經一片青翠的頭髮，竟也有愈來愈細密繁厚的白了，那微笑好像也因此更美麗，更香。

在苦楝花季裡頭，我們三個人站在樹下。不論真實裡或幻影上的自己，頭頂都是滿滿的苦楝樹的白色的小花。而相片留不下來的，像夢一樣的香甜的氣味，或許就是我想要仔細記錄下來的。縱然那些香味嗅聞過了，就好像要瞬間遺忘了，但似乎總會因為突然想要寫些什麼而被記憶起來，如同好香好香的，飄落在爸媽衣服上的那股熟悉味道。於是我們停下腳步，想留下些什麼，留不下來的，也在恍忽之間被記下來了。